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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茶房装着鬼脸,将那纸条递到惜时手上,轻轻地微笑着说,“你瞧罢!”说毕,他就带着门走了。

  惜时看那纸条,却是铅笔写的。上面道:

  *

  适见本旅馆客题名录,知君亦寓此,且知君为徒步旅行家,已名闻华北,对于故人,真是又佩又愧矣。华意志薄弱,在旧京识一武夫失身嫁之,当时只知彼家有一妻,及到此间,始知有一妻二妾。华不能入其门,另居一室,有健仆数人,把守门户,非彼携华出门,华不得越雷池一步,彼亦不常偕华出门。仅间日携华至日站略买用物而已。家母奔来沈阳相探,居此楼上,凡两星期之久,华亦只见得四五面,身为人妾,不得自由,即父母亦不易相晤,则人生尚有何意义?况华亦受高等教育之人哉!

  令为探母之便,知君在此,本欲相晤,则以楼下彼之爪牙监视,恐为祸于君,特致此字于君,请于十二时,在楼口相候,做一点首之相晤。华去后,家母当邀君畅谈,如能设一良策,将华救出火坑,必当长跪君前谢罪也。

  此字阅后付丙。

  米锦华启

  *

  惜时看了这张字条,只觉周身血脉紧张。金巩城所说当面羞辱她一番的话,这时根本觉得有些不忍,真不料骄傲一时的培大之花,于今会落到这步田地,待要理会她,想自己流落到与乞丐为伍,都是她所赐,不报她的仇,也就很对得住她了,要不理会她,而她这封信,说得也实在可怜。她总算在我面前屈服了,我又何必和她一般见识,不过这话又得说回来,她说嫁了一个武夫,究竟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武夫?假如这封信让那个武夫知道了,我是吃不了兜着走,我何必为这样一个薄情女子,去冒这样大的险,她之有今日,那也是旧京人说的话:“活该!”

  如此想着,拿了一盒火柴在手,正待擦着一根,把这信纸烧了。将纸一叠,看到纸的另一面,于是扔了火柴,再看那字,写的是:

  若君不在楼口相晤,便是君谢绝华之要求,华以前待君种种不对,自己知之。君不援手,人之常情,何敢相怨!然而华希望已绝,唯有自杀而已!通信者得华重贿,必能保守秘密,请放心!华又及。

  惜时越觉得这个女人可怜了。她并不是个糊涂女子,已经在我面前认错,我还能记人家的过,不如一个女子的气量大吗?去不去会她,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但是敢去不敢去这个问题,就继续而生。假使此去和她相会,纵然不说话,眉梢眼角,略微露出一点春情来,她随身的健仆,看到了这种情形,岂能放过,甚至于流血五步,也未可知呢?自己前程远大,犯得上吗?

  惜时身上,原有个铁壳子表。想到这里,掏出来一看,已经是十一点五十五分了,在这五分钟之内,若是不去,她就认为我不救她,她没有了希望,或者真个自杀了。我去吧?同在一个旅馆里的人,在旅馆中楼梯口上一会面,这有什么裂痕给人看见?放大了胆子,只管去。于是走下床来,就去开房门,可是当他的手,扶到房门的时候,却有两个武装兵士冲了进来,他心里一惊,不觉倒退一步,不用说,就是为了这张字条来的,他真不料还没有去,已经惹出祸来,再偷眼看看床上,米锦华写来的那张字,正扔在枕头边,万一到了人家手上,更是铁案如山!可是心里尽管着急,又不敢把那字条捡起来,以致越显了痕迹,这一下子,真把他急得冷汗交流。至于他是否能渡过这个难关,请诸君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涉情嫌关山行不得 动孝思月夜归去来

  上回书说到那两个敲门的兵士,急了惜时一身的大汗,但是那两名兵士,并不是他理想中那种人物,他们乃是军警机关,每日照例来查店的,及至问明了惜时是个徒步旅行家,他们不但没有什么为难的表示,而且非常地客气,点了个头,就替他带上门走了。惜时站在屋子里,将怦怦的心房,静止了一会,心想,不管如何,决计到楼梯口上去站着。一个旅馆里旅客,在别人房间外,当然可以行动自由。

  这样想着,便装着没有事情似的,慢慢地走出房间来,但是当他到楼梯口以后,恰好对面墙壁上挂了一口钟,短针在十二点上,长针可是过了十分,这总算是自己失了约,有些对人不住,不过失了约了,这也就不会有什么嫌疑,可以不必负什么责任了。自己心里倒好像落下了一块石头,便背了两只手,走到柜房前面来,看看那旅客姓名表上的人名字,也不过看了三四个人名,地板上咚咚一阵乱响,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挽了米锦华的手,并排走了下来,她虽然是穿了高跟皮鞋,照理说,也不应该那样地走着响,这当然是不便叫出来,靠了这点响声,就把心事来传。

  当惜时回过头去,向她看时,她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身子突然地站住,周身突地抖颤了一下,立刻抬起一只手来,摸了自己的额头,回过头对那中年妇人道:“妈!我突然头晕起来了,让我站一站罢!我晕得要倒下来了。”说着,右手还扶了楼梯栏杆,两只眼睛的眼光向惜时一溜。

  惜时虽没有说出一个字,可是在她眼光看来,自己的眼光看过去,犹如电闪一般,周身的热汗,全由毫毛孔里,向外直喷出来,自己也几乎要如她所说的话,人要晕倒了。她停了有两三分钟之久,总算彼此两方,都看得很清楚了。她于是一步一顿地,下着那楼梯,慢慢地走向惜时身边来。惜时看她那眼光之中,在脉脉含情之外,又带上三分恐惧,千万不是在培本大学那样浪漫不羁的米女士了。

  她虽穿了那华光照耀的衣服,可是由各方面看,她仅仅是个衣架子罢了。看了她这种情形,把以前恨她怨她想报复她的心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恨不得走上前一步,握了她的手,安慰她几句,然而她已由身边走过去了,头也不敢回过来,只有那衣裳上发生出来的一种香气,却绕袭着人的身前身后。当她走到旅馆大门口的时候,两手在衣袋里掏了一掏。向她母亲道:“哟!我的手绢丢了!”

  立刻回转身来,向里面望着,惜时也随,着她的眼光向地板上看时,却有二条小小的花绸手绢,落在地板上。心里灵机一动,抢上前一步,捡了起来。

  他的意思,很想把手绢拿到手,然后递给米锦华,这种令人不在意的动作,很可以和锦华接近一下,可是当他将手绢拾到手的时候,忽然有个兵士由大门口抢了进来,喝道:“呔!放下。谁要你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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