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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走进城来,看看那街市,也就是个缩小的北京,最奇怪的,便是学生一类的青年,十有其九,都穿着西服,女学生的装束,除了头发比关内的女生还要长些而外,那薄而且长的绿旗衫,光而且亮的高跟皮鞋,绝对不亚于北京城里的摩登学生。自己原想着,到北京念书去的东三省学生,也许家里的钱,寄得格外地多,所以比别省的学生要奢华些,于今到沈阳来一看,原来知识青年们,根本就是这样欧化而又奢华的,这大概他们的父亲,都是大地主,大批的农产物换来的金钱,让他们这样子放开手来花费吧!一人这样地想着,对于这些问题,只管思索着。心里在想:我的游记上,第一件事,就可以大书特书我进城来的这种感想吧!

  正如此长思,忽然一个人由身后赶了来,在当面站定,向他打量一番。惜时抬头一看,这也是在北京一个旧同学,但是却没有多大交情,因问道:“你不是金巩城君吗?”

  金巩城见他穿了灰色布的学生服,戴一顶大草帽,肩上背了一根白木棍子,棍子上挂了一个小小包袱,满脸油汗,黄中带黑,正是一个长途旅行家,便也笑起来道:“果然是黄君,我看到报纸上登了你的相片和你的名字,以为你早该到了,不料你到今天才来。”说着,就伸出手来和他握着,连连摇撼了几下。

  惜时道:“不错!我经过唐山锦州这些地方的时候,遇到了几位记者,他们曾和我谈过话,和我照过相,倒不料把这件事登到报上去了。”

  金巩城道:“你来了,现在打算在哪里投宿?”

  惜时笑道:“这件事,在我已不算一个问题了,住在什么地方,我事前简直不能说定,有地方住,固然是好,没有地方住,在人家屋檐下,甚至路边树下,我也可以坐着打瞌睡,这几个月以来,我都是这样办。”

  金巩城笑道:“那是你在野外旅行的事,到了这样热闹的沈阳城里,不应该还是那样。我既遇到了你,这也是我们老同学一点光荣,我一定和你招待招待,今天要找学校寄宿,那是来不及,我和你找个旅馆暂住一宿,一切明天再说,你看好不好?”

  惜时道:“不必旅馆,无论什么公共场合,借住一夜都可以,我劳累惯了,不敢过舒服日子,过了舒服日子,怕会引起我的懒劲来的。”

  金巩城道:“仅仅是一晚,我想那也没有多大问题,走罢!我们到城外南市场看看去,你瞧瞧我们辽宁地方,很不坏呀!”

  惜时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在遇到老同学的一番高兴之下,就依了他的话,向南市场走来。这里是一条很宽的柏油路,两边栽着的树木,正绿茵茵的,长了嫩叶子,各种店铺,都现出很兴旺的样子。马路的两旁,许多横路,也是柏油路,用树木来护着。路边的洋式楼房,有盖好了的,有正在盖造的,有堆了木料砖瓦要动工的,但是奇怪得很!这些盖造的房屋,都是洋式,没有一间是建造中国房屋的,因向金巩城道!“这里在外表看来,建设事业是很不错,但是欧化太甚!将来推演下去,把中国固有的文化,一切都忘了,那可不是好现象呀!”

  金巩城点头道:“你这话诚然!你到此地,也不过一小时,何以就看出来了。”

  惜时道:“人生大问题,无非是衣食住行,除了吃,我还没有观察到以外,其余的事,我看贵省会都十分的趋重欧化了。”

  金巩城道:“我老实告诉你罢!沈阳城里人的生活,是两极端,上焉者是充量的欧化,坐汽车,住洋楼,吃大菜,下焉者,睡土炕,吃窝头,喝小米粥,就是没有中层阶级的生活,比如我们在北平,住十几块钱一个月的公寓,电灯电话全有,伙食也在内了,高兴去吃一餐小馆,花个块儿八毛,口味也很好,辽宁可不成,下层阶级的饭馆,冬天里面是黑烟煤味,夏天是臭汗味,做出来的东西,牛羊肉而外,便是大蒜葱,而且口味极坏,桌椅板凳,龌龊得不敢倚靠,别说吃了。上焉者便是南式馆子和饭店,随便吃一餐,两个人也要花四五块钱,所以此地中层阶级人,简直是苦不过。”

  二人说着话,只觉得走的路更光滑了。两旁的房子,也华丽整齐了许多。惜时道:“呀!这里的市政,办的是更好。”

  金巩城用手向一幢高楼的墙上一指道:“你不看看那个。”

  惜时看时,上面有块白底黑字的路牌,乃是“浪速通”三个大字。惜时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我们常听到说的,什么日本站,这就是日本站了!连街的名字,都改为了‘通’,这可以就说是他们的了。”

  金巩城连连和他摇了几下手,轻轻地道:“不要说!不要说!”

  惜时听了这话,半晌说不出话来。

  许久,就向金巩城道:“行了!我们只要到这里为止,不必再往前进了。”

  金巩城微笑着道:“初到沈阳来的人,都不免受着刺激的,但是到了沈阳来久了的人,他的脑筋,却刺激得麻木过去了,不但不觉得可耻,而且非享受他们代办的物质,不算舒服呀!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们那培本大学的校花米锦华,现在也到沈阳来了,嫁了一个阔人,做第四房的外室,我几次遇见她到日本站来买东西,她不是在学校里,当众羞辱过你一场吗?你大可以见见她,问问她,现在是非大白了,究竟谁做得对?谁做得不对?”

  惜时道:“你这话是真的吗?”

  金巩城道:“怎么不真!我觉得报告这个消息你听,你是很足以自慰的呀!”

  惜时低头走了许久的路,却叹了一口气。金巩城也不愿意再引起他的伤心,就陪着他在南市场,找了一家旅馆住卞。惜时虽知道这旅费是用不着自己出,但是依然再三地向他说:“只能住三等房间。”

  金巩城也依了他的话办,然而那房间还是四块钱一天,加上伙食,每日恐怕要七八元了。

  到了房间里以后,惜时看到洋松木的家具,以至于床上台湾席子,毯子,上上下下,观察一遍,竟没有一样土货,因问道:“这是中国人开的旅馆吗?”

  金巩城笑道:“当然是中国人开的旅馆。”

  两人这样谈论着,虽不无感慨,究竟是他乡遇故知!多少还有点安慰。

  金巩城在旅馆里共吃了晚饭,代付了十块钱的房钱,然后约了明天会晤,告辞而去。惜时有半年多不曾住过这样好的房屋,所以老早地就睡了觉,一觉醒来,却听得有人拍门声,一个翻身坐起来,看着却是这里的茶房,手上拿了一张纸条进来,惜时道:“是你拍我的门吗?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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