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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杂事


  偶读史震林《西青散记》,此书太漂亮有才子气,非不佞所喜,但其中也有几节可取,如卷二记儿时诸事即其一。文云:

  “事有小而不忘,思之不可再得,与人言生感慨者。忆三四岁时最喜猬。猬刺如栗房,见人则首尾相就如球,啼时见猬即喜笑,以足蹴之辘辘行。获乳兔二,抱而眠,饲以豆叶,不食而死,哭之数日。八九岁独负筐采棉,怀煨饼,邻有兄名中哥,长一岁,呼中哥为伴,坐棉下分煨饼共食之。棉内种芝麻,生绿虫,似蚕而大,捻之相恐吓,中哥作骇态,蹙额缩颈以为笑。后虽长,常采棉也。采棉日宜阴,日炙败叶,屑然而脆,粘于花,天晴每承露采之,日中乃已,或兼采杂菽,棉与菽相和筐中,既归乃别之也。幼时未得其趣。前岁自西山归湖上,携稚儿采棉于村北。秋末阴凉,黍稷黄茂,早禾既获,晚菜始生,循田四望,远峰一青,碎云千白,蜻蜓交飞,野虫振响,平畴良阜,独树破巢,农者锄镰异业,进退俯仰,望之皆从容自得。稚儿渴,寻得余瓜于虫叶断蔓之中,大如拳,食之生涩。土飞掷,翅有声激激然,儿捕其一,旋令放去。晚归,稚儿在前,自负棉徐步随之,任意问答,遥见桑枣下夕阳满扉,老母倚门而望矣。”

  卷一又述王澹园语云:

  “迩者幼儿学步,见小鸟行啄,鸣声啁啾,引手潜近,欲执其尾。鸟欺其幼也,前跃数武,复鸣啄如故焉,凝睇久立,仍潜行执之,则扈然而飞。鸟去则仰面哰而呕呢,鸟下复然。观此自娱也。”

  此是闲看儿童捉柳花的说法,却亦精细有情致,似易而实难也。沈三白《浮生六记》卷二闲情记趣首节云: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原注云吴俗呼阳曰卵)为蚯蚓所哈,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所记事亦颇趣,唯文不甚佳耳。舒白香《游山日记》卷二,嘉庆九年六月辛巳条下有一节云:

  “予三五岁时最愚,夜中见星斗阑干,去人不远,辄欲以竹竿击落一星代灯烛。于是乘屋而叠几,手长竿撞星不得,则反仆于屋,折二齿焉,幸犹未龀,不致终废啸歌也。又尝随先太恭人出城饮某淑人园亭,始得见郊外平远处天与地合,不觉大喜而哗,诫御者鞭马疾驰至天尽头处,试扪之,当异常石,然后旋车饭某氏未迟。太恭人怒且笑曰,痴儿,携汝未周岁自江西来,行万里矣,犹不知天尽何处,乃欲扪天以赴席耶。予今者仅居此峰,去人间不及万丈,顾已沾沾焉自炫其高,其愚亦正与孩时等耳。随笔自广,以博一笑。”

  方浚颐《梦园丛说》内篇卷六有云:

  “犹记儿时读《博物志》云,五月五日取青蛉头,正中门埋,皆成青珠。因于天中节扑得青蛉,将取锄以瘗,顾先生见而诃之,具以实告,先生笑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孺子大不解事。斯语可为读死书者下一针砭也。”

  钱振锽《课余闲笔》中有一则云:

  “余稚时性暴厉不堪,戕物尤甚。尝杀池中巨螺数百,尸而陈之,被塾师所见,怒其暴殄天物,大加让斥。又尝有群蚁千百至案上,余杀之无遗。家中九峰阁尝有群蜂入焉,藉以御冬也,余又尽而歼之,至千百计。种种罪案,难以悉数。至今不过三五年,性气大变。时值十月,阁中群蜂百族相聚,诸弟年幼尝欲歼之,皆被余拦阻。一日援笔作诗未竟,蜂从颈后猛刺数下,大为所苦,余不过诛其罪魁一耳,他不及问也。”

  以上数节,虽文章巧拙有不同,其记述儿童生活都颇有意思。如在歌咏儿童的文学发达的地方,这样的东西原算不得什么,但是在我们中国,就不能不说是难得而可贵了。不过大抵难免有小毛病,即其目的并不在于简单的追记儿时生活,多少另有作用。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中《滦阳消夏录》卷五有云:

  “余两三岁时尝见四五小儿,彩衣金钏,随余嬉戏,皆呼余为弟,意似甚相爱,稍长时乃皆不见。后以告先姚安公,公沉思久之,爽然曰,汝前母恨无子,每令尼媪以彩丝系神庙泥孩归,置于卧内,各命以乳名,日饲果饵,与哺子无异,殁后吾命人瘗楼后空院中,必是物也。恐后来为妖,拟掘出之,然岁久已迷其处矣。”

  这是很好的一例。纪君喜言鬼怪,其笔记五种共二十四卷,不说到妖异的大约不及百一,日前检阅一过,备近代随笔之选,可取者才八则而已。上文所引尚有大半,意在叙说前母显灵,此只是陪衬,但我们如断章取义,亦可作儿童生活考察之资料。小儿感觉与大人殊异,或有时自有幻景,即平时玩弄竹马泥人亦是如此,如沈三白所说可为例证,纪晓岚则更进一步耳。泥孩为妖,不佞不以为可能,在古人原自无怪,且纪君若不为此便不涉笔,正亦赖有此种迷信乃得留下一点资料,在民俗志中求子与祈年固是同样的重要者也。往见外国二三歌咏儿童的文学之总集,心甚喜爱,惜中国无此类书物,欲自行编辑则无此时光与力量,只就所见抄录一二,以自怡悦,范啸风自传已别有摘录,兹亦不再抄入矣。

  廿六年九月廿一日录于北平。

  附记

  森鸥外著《伊泽兰轩传》第一百三十九节引用北条霞亭所著《霞亭涉笔》,有云:

  “记二十年前一冬多雪,予时髫龀,喜甚,乃与稚弟彦,就庭砌团雪塑一布袋和尚,坐之盆内,爱玩竟日,旋复移置寝处,褥卧观之,翌日起问布袋和尚所在,已消释尽矣。弟涕泣求再塑之不已,而雪不可得,母氏慰谕而止。后十余年,彦罹疾没,尔来每雪下,追忆当时之事,其声音笑貌,垂髦之葳蕤,彩衣之斑斓,宛然在耳目,并感及平生之志行,未尝不怆然悲苗而不秀矣。”

  案,霞亭生于日本安永九年(一七八〇),《涉笔》作于文化戊辰(一八〇八),即舒白香著《游山日记》的后四年也,所云二十年前,盖是一七八八年顷,霞亭时年九岁,其弟彦则五岁也。

  九月廿二日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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