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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威哲学(3)


  三十多年前,杜威在日本讲学时,讲“哲学的改造”,说改造那是客气;实际上他要革命,要推翻二三百年来唯心唯物的划分。他说:古代思想的最大错误,就是没有懂得所谓“经验”(Experience)。从前的学者,把经验分成主观的和客观的。但真正讲起来,什么叫做经验呢?杜威先生曾经说:“经验就是生活。”生活是什么呢?“生活就是应付环境”。人生在这个物质的客观环境里面,就要对付这一个环境。对付它,就是我对物、物对我。这种对付环境的生活,就是经验。应付环境,不是敷衍,而是要天天接触环境来得到新的知识。应付环境就是时时刻刻,在增加新知识和新经验,新技能和新思想。

  人在这环境之中,时时刻刻免不了有困难发生。因为要解决这种困难,就引起了思想的捉摸与觉悟。因为思想的作用,就逼得你不仅是无意识的应付环境,而且应付环境的方法,其内容更加强更丰富了。新的知识与新的经验加上思考力的结果,应付环境觉得更满意了,格外成功了。所以经验是时时刻刻在增加应付将来新环境的力量。这就是与方才所说生物的进化一样,也是由一点一滴而来的。我们在那一点钟一分钟之中,今天这一部分人,应付这一个环境,需要某种的应付方法,还要有怎样的改善方法;这决不是笼统一下子可以得到的。人的知识、经验和生活,与生物的进化一样,是从一点一滴的解决问题,解决环境的困难而成的。

  我们看小姐们颈项上挂的珍珠是怎样来的呢?海里的老蚌,在张开蚌壳的时候,有沙粒跑了进去;因为它没有手,不能把沙粒拿掉,又感觉到剧痛,于是它就本能的应付环境,从自己身上分泌出一种汁液来包围,这粒沙慢慢的裹大了,久而久之,就成为一粒珍珠。这是老蚌本能的应付环境:没有知识,没有思想,很老实的不断的在应付环境,逐渐的分泌汁液,将沙粒包围,结果就成为珍珠。人类是所谓“万物之灵”,当然与蚌不同。在他遭遇到困难的时候,能够用思想,能够用过去的经验;祖宗积下来的,和学校、社会以及书本中得到的经验、知识、学问,都可以活用,都可以拿来应付环境。

  所以杜威先生说:“教育是要人用知识、用思想的方法;用最好最稳当的方法来思想,来帮助经验,来控制和改善经验,使将来的经验比现在的经验更满意、更能够应付环境。”比起老蚌糊涂无知的、本能的应付环境,解决困难,我们人类是好得多了。因为我们有前人留下来的知识经验,学校给我们的知识经验,和三百多年来的科学家们给我们方法,帮助我们实验应付环境。我们所得到的结果,虽然没有像珍珠那样漂亮好看,但是照杜威先生的意思,这结果却是真的知识,却是活的经验,一点一滴都是珍珠。人的整个经验,一点一滴都是真理,都是宝贝。那宝贝是看不见的;但是在脑子里,在心灵里,一天天的积累,就愈来愈灵活了。这个经验,就是教育。这种教育哲学,就是杜威先生的基本思想。

  第二讲

  上次我讲演的时候,讲了一点杜威先生的根本哲学。他写的书很多,有好几十种,重要的也在十种以上,所以不容易一下子抓住一个扼要的地方。但是我上次曾经提出了他的三点背景。大家研究他的思想,就要从这三个假定的背景着手。第一,他是生长在美国北部福蒙特州的柏林顿城。那个地方是一个没有阶级,真正民主的社会,所以他的一切著作,差不多是很自然充满着民主的气息的;第二,三百年来的科学方法,尤其是科学实验室的方法,也是他当然的背景;第三,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生物演化的思想,注重在一点一滴的演变,一点一滴的进步;而生物之所以演变,是由于应付环境;因为随着环境的需要,不能不改变。改变不是一下子天翻地覆的改变;往往起于很细小的改变,而后一点一滴的聚集多了,就有了适应环境的能力。能够适应环境的就能生存;不能适应环境的就毁灭了、淘汰了。这个观念在杜威先生思想里面也是很重要的。

  看这三种背景,我们作他的学生的和研究他的学术的,觉得他的基本观念,可说是他的经验论。

  在十多年前,有一次我去看他。那时他的一部新书叫做《经验与自然》的刚出版没多久。他很高兴地对我说:“现在有许多人说它新;三十年后就成了老东西了。因为大家都接受了这理论,就不觉得新奇了。”当时他对于自己的新书也不免得意。他那个“在现在是新的,三十年后大家就不觉得新奇了”的意思,至少我们作过他的学生的人觉得是很对的。

  这几十年来,他所谓“经验”,就是我在上次讲演的后半段所讲的“经验论”,在他的方法论上和应用在教育上,确实是很基本的。综合起来说,经验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应付四周围的环境。对付环境,适应环境,控制环境,改造环境;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经验。这并不是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一些哲学家所谈的经验主义。从英国开始的所谓经验主义的哲学家,在那时也是受了二百年来自然科学的影响,所以他们反抗旧的哲学,提出一种经验论(Empiricism)。经验主义的说法,就是说一切人的知识都起于经验。而经验是什么呢?英国一派的经验论哲学家说,经验就是感觉,就是一个一个零碎的感觉。感觉影响直接的经验。

  这种说法太琐碎了。大陆上理性主义派(Rationalism)的哲学家,可以德国的来勃尼慈(Leibniz)为代表。他说:前一句话“一切知识起于经验”是对的;但是我要加半句话,“除了理智本身”。我承认一切知识起于经验。这句话怎样讲呢?就是零碎的经验感觉,还需要一个超经验的理智来统制它,来归纳它,使这些零碎感觉成为一个系统,起综合的作用。大陆上理性主义者要和经验主义对抗,在零碎的感觉之外,还得有一个理性或者理智。发扬这一派的就是德国的康德哲学。他承认经验,但是还要一个理性,纯粹理性作用的范畴。理性里面有很多范畴;某种时间是个范畴,某种空间又是一个范畴。让这种理性范畴整理它,归纳它,管理它。这许多范畴就像桌子的许多抽屉一样;这样东西放到这个抽屉,那样东西放到那个抽屉,然后才可以真正了解它。

  这种心与物的观念,照杜威先生的看法,都是因为时代的关系。杜威先生说:新的科学不是一天起来的,是在过去三百年中一步一步起来的:第一步是十七世纪,是新的天文学,新的数学;第二步是十八世纪,是物理学化学的时代;到了第三个一百年——十九世纪,才兴起来了生物的科学,包括地质学。杜威先生说,前一个时期的思想,把心和物分开,把琐碎的感觉和综合的理智分开了,都是由于各个时代的科学的关系。十八世纪时期也还没有到十九世纪后期生物学的时代;到了十九世纪实验科学时代,可以说使我们对于经验很了解,对于一切生物活动的状态也了解了,因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新的经验看法;就是生物的经验,尤其是高等动物的人类的经验,是不分阶级的,只是程度稍有不同。达尔文的书叫做《物种由来》,就是说并不是上帝忽然在一天的工夫把各种生物都造好了。

  各种生物都是有来源的。怎么来的呢?是一步步演变来的。这个观念是新的。我们现在经过了三百年的实验科学,尤其是经过百多年的生物科学,我们应该了解当前我们人的大问题,是怎样对付外面环境的变迁,才可以使这些变迁朝着对于我们将来的活动有益的方向去。一切生物动物,都是这样的,都是要适应环境。但是人要不同一点。人类的活动,全靠我们有知识、有思想;能够用知识和思想来管理环境,控制环境,改变环境,改造环境。什么叫“改造”?改造就是要使有害的势力,变成无害的势力;使无害的势力变成有利的势力。这种不断的生活就是经验。从物类到人类都是一样。不过人的思想智慧高,改造环境、应付环境的能力也就大些。

  这种观念,我们认为是杜威先生哲学的基本观念。他根据科学的实验方法,尤其根据近百多年的生物学的进步:由生物学进到生理学,由生理学进到心理学,从实验的心理学到儿童心理学、动物心理学、变态心理学(这些学科,当然难有一个严格的次序的):这都是使我们了解人类生活是怎样的。我们无论从那一方面看,都可看出经验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适应环境。到了人类在这种适应环境的生活里面,人类的知识思想,都是很重要的,都变成很重要的工具。所以人同物类不同。人类能够充分的用这种自觉的思想作用,来指挥生活;能够运用人的这种能力,运用一切过去的经验,过去所得到的知识,来利用环境——征服它,统制它,支配它;使生活的内容格外丰富,使生活的境界格外壮大,使生活的能力格外自由发展,使生活的意味格外提高。这种思想经验作用,到了为人类运用时,杜威先生叫作“创造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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