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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威哲学(2)


  因为他把这个方法应用到宗教方面,他相信某种宗教的信仰能得到某种安慰和某种人格的行为上的改造,便有人批评他应用的范围太广,不免有一点危险。举例来说:二十年前左右,美国一位有名的传教士艾培先生到北京来找我。他说:“胡先生,听说你是一个实验主义者。我要同你谈谈实验主义。”我说:“好吧!”他举起左手说:“这边一种信仰,认为人生等于一只狗一只猫,没有希望,没有前途,没有天堂地狱,没有将来的生命;这是悲观主义的信仰。”又举起右手说:“这边的一种信仰,有天堂,有上帝,有将来,有死后的生命:这种信仰叫人乐观,叫人往前进,用实验主义的批判,一定放弃那边的悲观信仰,而接受这边的乐观信仰。”我说:“我这里有一块洋钱,另外有一张百万美金的支票。艾培先生,你知道我胡适决没有一百万美金,支票是空头的。以一百万美金和一块洋钱相比,支票可以说是代表乐观的。你是接受一块洋钱,还是接受一百万美金的支票呢?”他说:“我当然接受一块洋钱。”

  由这个例证看来,严格的实验主义,总是用科学实验室的方法,先归纳观念的意思,把观念的真假确定之后,再来考虑那偶然发生的某种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滥用实验方法,便是放弃真实的洋钱,而取空头的支票了。詹姆士因为富于宗教情感,偶然不谨严一点,因此引起人家的批评。(对于詹姆士,我说得太简单了,似乎有一点不公道。不过很短的讲演里,难免有过度简单化的毛病。这要向各位先生道歉的。)

  第三位大师就是杜威先生。他是实验主义运动中第三个领袖,年纪比前两位轻一点,寿命又特别长,活到九十多岁,所以他的影响最大。他运用方法也比较谨严,所以他的影响也比较健全。要讲杜威先生的思想,应该先讲一点他的思想的背景。这是很重要的。

  第一,就是方才所讲的,他生长的区域是一个真正民主的社会:没有阶级,绝对自由,不是间接的代理民主,而是直接实行民权的真正民主社会。所以他从小就有民主的习惯。最能代表他思想的著述,有《学校与社会》和《民主与教育》二书。后一本书在中国有译本。

  第二,两三百年来的科学方法——皮尔士大师所提倡的科学方法,就是应用到自然科学方面的,如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地质学等这一类实验科学的方法。

  第三,十九世纪后半叶产生“生物演化论”,也就是所谓“生物进化论”,中国严复先生译为《天演论》。在杜威先生出生的那一年(1859年),就是达尔文名著《物种由来》出版的那一年。这本书出版后轰动全世界的生物学界。当时就引起了宗教家和哲学家的反对。后来(1871)达尔文又出版了一本《人类的由来》。这本书里面就不客气的继续“物种由来”而说人类是由下等动物,经过几十万年的进化演变,由和猴子相似的动物变成人猿,由人猿再演进成为人的。

  达尔文花了三十年的苦工,才敢提出这个研究的结果。所有物类的演变,开始都是很微细的,而后逐渐变异。在某种环境之下,旧的生物感觉到不适于这一个环境,或者过热,或者过冷,或者过于潮湿,或者过于干燥,而其中有一部分偶然起了小小的变化,并且这种变化比较更能适合于环境一点,这一部分就继续生存下来。其余没有变化的慢慢就淘汰了,灭亡了。

  于是这一部分的微细变化,就更加的向适于生存在某种环境中的那种特性格外发展。因为坏的已经死光了,结果,存在的慢慢就成了新的物类。所以《物种由来》的根本说法,就是说物类都是由于很微的变异因为适于生存而不被淘汰而来的。这就是所谓“自然选择”或“物竞天择”。所谓进步,所谓演化,并不是整个笼统忽然而来的;是由一点、一滴、一尺、一寸、一分的很微细的变迁来的。并不是猴子一类的动物一跳就变成人猿;人猿再一跳便变成了人的。例如人的两手,由于我们的老祖宗偶然用后面两条腿站起来,久而久之的结果,成了习惯慢慢的前面两条腿变成手了。在比较解剖上可看出:人类的手,鸟类的翅膀与许多动物的前肢,都是由于这种变异而来。但是这种变异都是经过了几十万年的过程,由一点一滴的聚积而成的。

  达尔文的进化论,不同于马克思的辩证法。马克思的辩证法是根据黑格尔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与天然演进的科学方法是不符合的。

  总之,杜威先生的哲学思想,就是由这三个背景产生出来的,而最要紧的是他注重科学方法,也就是继承皮尔士、詹姆士实验主义的传统,以科学实验室的方法做基础来讲真理问题,哲学问题、知识问题、道德问题以及教育问题。所以第二个背景是很重要的。他不满意詹姆士的那种广泛的引用实验主义的方法,所以他不大喜欢这个名词,把实验主义改名“试验主义”(Experimentalism)。因为实验主义未免太注重效果;像方才我讲的那个传教士的说法,拿宗教的效果来标榜或滥用。所以与其叫实验主义,不如叫试验主义。后来他又说:一切的思想、知识、经验,都是生活的工具,生活的基础。每一个人所有过去的经验,和现在的经验,都是为帮助将来生活的工具。天地间一切真理、一切学术、一切教育,以及什么圣人贤人的话,天经地义的金科玉律,都不过是工具。这都是帮助我们解决问题的,帮助我们提一个暗示、一个假设的工具,所以便有人说杜威是工具主义(Instrumentalism)的一派。

  方才我说,两三百年来,物理学家、化学家、生物学家、地质学家们给我们建立了一个可用的科学方法。杜威先生这样想:我们为什么不拿这个方法来普遍的应用,而只限制在物理、化学、生物、地质方面?为什么不应用到改善精神方面?杜威先生以为这一种科学方法,在实验室内应用了二三百年,并没有流弊,的确是一种可以建立起的最好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自己本身批评自己与纠正自己错误的作用。在试验以前,一切先要有假定。比如假定有甲、乙、丙三个条件,在这三个条件具备的时候,就产生丁、戊、己的结果;那么,我们就把甲、乙、丙三个条件设备起来,看是不是产生丁、戊、己。如果产生,就是对了;如果不产生,就是错了。这个方法是:自己批评自己,自己纠正自己的错误;随时修正,随时发明。所以科学方法根本的观念,不单是求知识,还可以处处发明和发现错误。发现错误与发明正确是同样重要的,是同样可以增加知识。求知与发明,和发现错误联合一贯,再看效果,就是实验的方法——科学的方法。这一种方法为什幺二三百年来,不应用到所有精神的领域,所有道德、教育、政治、社会方面去呢?最重要的尤其是宗教、道德方面,为什么不应用呢?

  要说明这个历史,就要回到方才所说的三个思想背景。杜威先生说:现在的民主社会,是没有阶级;而古代的社会是分阶级的。所以古代有劳心者,有劳力者;有统治者,有被统治者;有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古代社会分有阶层:因职业上、生活上的各种关系而分了阶层。因此,在新的科学出来以后,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危险的;认为如果这种思想推行广了,就要影响并且动摇社会的基本思想了;认为古久传下来的宗教、伦理、道德的思想都要动摇了;所以由于社会有阶层的关系,就使思想也分了区域。新的科学是没有方法驳倒的;新的化学、物理等知识一天天的加多,就得想出一个调和的办法,才可以使科学方法不影响到宗教、道德方面。这个就是分区而治。

  这是杜威从历史上看出来的。你们的新思想只能限于某一区域,不要到精神的领域来;不然,就要受统治者的制裁。结果大家为了避免统治者的干涉或宗教的审判,怕在火上被烧死,于是就愿意,只要你们让我们研究物理、化学,我就不来麻烦道德和宗教。道德、宗教方面也就表示只要你们不来麻烦道德、宗教,我们也就允许你们研究自然科学。你们研究的是物,我们研究的是心;我们分区而治,各不侵犯。所以在这个社会有阶层的情形下,思想在不知不觉中就分成了唯心和唯物两派。我们是物质的,你们是精神的;你们是形而上的,我们是形而下的;大家分区而治。

  可是现在我们不同了。杜威先生说:现在到了民治时代;民主制度下是没有阶级的,没有阶层的。我们应该打破从前反映社会阶层的分区而治和各不侵犯的观念。要进到“下学而上达”的地步,要打破精神与物质的区画,打破心与物的分别。所以杜威根本的哲学,就是要反映无阶级的民主思想,没有心与物的区分,没有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分,方法只是一个;没有界限没有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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