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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一个看法(1)


  我很感觉到不安。在大陆上的时候,我也常常替找我演讲的机构、团体增加许多麻烦;不是打碎玻璃窗,便是挤破桌椅。所以后来差不多二三十年当中,我总避免演讲。像在北平,我从来没有公开演讲过;只有过一次,也损坏了人家的椅窗。在上海有一次在八仙桥青年会大礼堂公开演讲,结果也增加他们不少损害。所以以后我只要能够避免公开演讲,就尽量避免。今天在台湾大学因为预先约定是几个学会邀约的学术演讲,相信不会太拥挤。但今天的情形——主席沈先生已向各位道歉——我觉得很不安。我希望今天不会讲得太长,而使诸位感觉得太不舒服。

  那天台湾大学三个学会问我讲什么题目,当时我就说讲“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一个看法”,而报纸上把下面的“一个看法”丢掉了。如果要我讲“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这个范围似嫌太大,所以我今天还只能讲“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一个看法”。

  今年是我的母校哥伦比亚大学创立二百周年纪念。他们在去年准备时,就决定要举行二百周年纪念的典礼。典礼节目中的一部分,有十三个讲演。这十三个讲演广播到全美洲;同时将广播录音送到全世界,凡是有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生的地方都要广播。所以这十三个广播演讲,在去年十一二月间就已录音;全部总题目叫做“人类求知的权利”。这里边又分作好几个部分:第一部分(第一至第四个演讲)是讲“人类对于人的见解”;第二部分(第五至第八个演讲)是讲“人类对于政治社会的见解”;第三部分(第九至第十三个演讲)是讲“近代自由制度的演变”。他们要我担任第六个演讲,也就是第五至第八个演讲“人类对于政治社会的见解”中的一部分。我担任的题目是“亚洲古代威权与自由的冲突”。所谓亚洲古代,当然要把巴比伦、波斯、印度古代同中国古代都包括在内。但限定每个演讲只有二十五分钟录音。

  这样大的题目,只限定二十五分钟的演讲,使我得到一个很大的经验与教训。因为这个题目,要从亚洲西部到东部,讲好几百年甚至一二千年古代亚洲的政治思想史,讲起来是很费时的。因此我先把这些国家约略地研究了一下;但研究结果,认为限定二十五分钟时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我觉得限定二十五分钟时间的演讲,只能限于中国;同时对于这些亚洲西部古代国家关系政治、宗教、社会、哲学等方面的文献甚少;所以最后我自己只选择了中国古代,并且对于“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这个题目又不能不加以限制。同时我因为这是一个很难得很重要的机会,所以把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的几种观念——威权与自由冲突的观念——特别提出四点(也可说是四件大事)来讲。结果就成为二十五分钟的演讲。那四件大事呢?

  第一,是无政府的抗议,以老子为代表。这是对于太多的政府,太多的忌讳,太多的管理,太多的统治的一种抗议。这种中国古代的政治思想,能在世界上占有一个很独立的、比较有创见的地位。这一次强迫我花了四十多天时间,来预备一个二十五分钟的演讲;经我仔细地加以研究,感到中国政治思想在世界上有一个最大的、最有创见的贡献,恐怕就是我们的第一位政治思想家——老子——的主张无政府主义。他对政府抗议,认为政府应该学“天道”。“天道”是什么呢?“天道”就是无为而无不为。这可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观念。他认为用不着政府;如其有政府,最好是无为、放任、不干涉,这是一种无政府主义的政治理想:有政府等于没有政府;如果非要有政府不可,就是无为而治。所以第一件大事,就是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第一个放大炮的——老子——的无政府主义。他的哲学学说,可说是无政府的抗议。

  第二件大事,是孔子、孟子一班人提倡的一种自由主义的教育哲学。孔子与孟子首先揭橥这种运动。后世所谓“道家”(其实中国古代并没有“道家”的名词;此是后话,不在此论例),也可以说是这个自由主义运动的一部分。后来的庄子、杨朱,都是承袭这种学说的。这种所谓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教育哲学和个人主义的起来,是由于他们把人看得特别重,认为个人有个人的尊严。《论语》中的“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就是这个道理。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教育哲学,教育人参加政治,参加社会;这种人要有一种人格的尊严,要自己感觉到自己有一种使命,不能随便忽略他自己。这个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教育哲学,是第二件值得我们纪念的大事。

  第三件大事,可算是中国古代极权政治的起来,也就是集体主义(极权主义)的起来。在这个期间,墨子“上同”的思想,(这个“上”字,平常是用高尚的“尚”字,其实是上下的“上”字。)就是下面一切要上同,所谓“上同而不下比者”,——就是一种极权主义。以现在的新名词说,就叫“民主集权”。墨子的这种理论,影响到纪元前四世纪出来了一个怪人——商鞅。他在西方的秦国,实行这种“极权政治”;后来商鞅被清算死了,但这种极权制度还是存在,而且在一百年之内,把当时所谓天下居然打平,用武力来统一中国,建立所谓“秦帝国”。帝国成立以后,极权制度仍继续存在,焚书坑儒,毁灭文献,禁止私家教育。这就是第三件大事。所谓极权主义的哲学思想:极权国家不但起来了,而且是大成功。

  第四件大事是,这个极权国家的打倒,无为政治的试行。秦王政统一天下之后,称他自己为秦始皇,以后他的儿子为二世,孙子为三世,以至于十世、百世、千世、万世、无穷世。殊不知非特没有到万世、千世、百世,所谓“秦帝国”,只到了二世就完了。这一个以最可怕的武力打成功的极权国家,不但十五年就倒下去了。第一个“秦帝国”没有安定,第二个帝国的汉朝却安定了。什么力量使他安定的呢?在我个人的看法,就要回到我说的第一件大事。我以为这是那个无政府主义、无为的政治哲学思想来使他安定的。秦始皇的帝国只有十五年;汉朝的帝国有四百二十年:为什么那个帝国站不住而这个帝国能安定呢?

  最大的原因,就是汉朝的开国领袖能运用几百年以前老子的无为的政治哲学。汉朝头上七十年工夫,就是采用了这种无为而治的哲学。秦是以有为极权而亡;而汉朝以有意的、自觉的实行无为政治,大汉帝国居然能安定四百二十年之久。不但安定了四百二十年,可说二千年来到现在。今天我们自己称“汉人”,这个“汉”字就是汉朝统治四百二十年后留给我们的。在汉朝以前,只称齐人、楚人、卫人,没有“中国人”这个名词。汉朝的四百二十年,可说是规定了以后二千多年政治的规模,就是无为而治这个观念。这可说是两千多年前祖先留下来的无穷恩惠。

  这个大帝国,没有军备,没有治安警察,也没有特务,租税很轻(讲到这里,使我想起我在小时,曾从安徽南部经过浙江到上海。到了杭州,第一天才看到警察;以前走了七天七夜并没有看到一个警察或士兵,路上一样很太平)。所以第四件大事,可说是打倒极权帝国而建立一个比较安定的国家;拿以前提倡了而没有实行的无为而治的政治哲学,来安定四百二十年大汉帝国,安定几千年来中国的政治。

  现在我就这四点来姑妄言之,诸位姑妄听之。

  第一件大事是老子的无为主义。最近几十年来,我的许多朋友,从梁任公先生到钱穆、顾颉刚、冯友兰诸先生,都说老子这个人恐怕靠不住,《老子》这部书也恐怕靠不住。他们主张要把《老子》这部书挪后二三百年。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发表过一篇文章,批评这几位先生考定老子年代的方法。我指出他们提出来的证据都站不住(现在台湾版《胡适文存》第四集第二篇,就是讨论考证老子这个人的年代,和《老子》这本书的年代的)。但这二三十年来中国学者的提倡,居然影响到外国学者。外国学者也在对老子年代发生怀疑。你看西洋最近出版的几种书,差不多老子的名字都不提了。在我个人的看法,这个问题很复杂;如果将来有机会,可再和各位详细的讨论。今天简单的说,我觉得老子这个人的年代和《老子》这本书的年代,照现在的材料与根据来说,还是不必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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