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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再生时期(2)


  初时,王阳明对于“格物穷理”等宋哲所提倡的思想,也愿笃信力行,只是行而不知其法。为着“格物”,王阳明和他们的门弟,先试“格”庭前“竹”,解开“竹子为什么中空?”的道理,他的门徒坐守三天三夜,仍旧不获其理;王阳明不相信,自己亲身去守望沉思,也弄了七天七夜,仍旧,“竹子为什么中空?”的道理没有“穷”了出来,反弄得病体支离,于是认为“格物致知”,那是干不通的;就改而提倡“良知良能”,以个人的知觉为做学问的出发点,我们晓得,思想方面这又回到了沉没错误的途上,宋哲所提倡那积极的人生观和“格物穷理”的道理,为了历史上从来没有研究的遗风,和科学的背景设备等,于是昙花一现,思想上又返到了过去的时代!

  每个时代都有一个再生时期,不在这方面或者就在那方面具有返老还童的趋势。古文改革到了明朝,一方面,文学是走到形式的死路上;一方面是在蕴蓄着蓬勃的生机。在明朝以前的元代,已经有了白话戏曲,明朝以来,白话的词曲,虽然仍旧存在,可是明代在文学上最伟大的杰作,是用白话写的小说,好像《三国志》,《西厢记》,《水浒传》等都是历史上白话文长篇小说中不可多得的佳本,迄清时,又有《红楼梦》、《儒林外史》等小说出现,因此,这五百年来,文学上可以说是由古典的文学到了市民文学,为文学历史上一个新的阶段。但是,在这个时候,文学就分成了两个部位,像《三国志》,《水浒》这一类的文学作品,在当时目为低级文学,为社会中一般下层阶级的民众,像卖豆腐的,拉车的,缝纫的作为茶余饭后的读物;而一般士大夫阶级,仍旧在跑其“求功名”的道路,大做典试的八股文章。

  总括来说,在历史我国是发生了好几次的再生运动,从各方面表露复苏的精神,唐代可谓是我们文学上的大改革,民族也表现一些生机;但是一会儿又转到了衰老时期。迄宋朝,文学又焕发了新生,并且思想上表露复活的气象,但是因为旧势力雄厚,新刺激,新血液贫乏,不久又朝八股文学的路儿跑。明代以后,白话文的兴勃,文学上又表现了一种生机;然而一般士大夫阶级仍在做古典应试的文学。所以我国历史上虽然有了好几次的“再生时期”交迭起伏,然而返老还童的目的,仍是没有达到。

  不过,历史演进到了现在,试现最近之数十年中国各方面的活跃,我们觉得中国并没有死亡,过去的“再生运动”也不是完全失败,并且这依旧在继续的进行。我们从历史的观点来作一个比较,更证明现在中国所感应的刺激,所增加的新血液之强大,为历来所未有,这种新刺激新血液,有促中国复活的趋向,所以现在是中国的再生时期,恐怕也就是最末一次的再生运动。因为现在关于政治改革已经大功告成,而在文学改革,社会改革,学术改革诸端也就如狂风怒潮逐波而来,在在都充满了新的希望。现在分别说来:

  一,政治改革:前者我国历史上的各种改革不容易求得实现,这原因思想,文学,宗教的改革不敌政治上的压抑,往往思想和文学的改革,在政治上稍稍加以压力,即将一笔勾销,好像三十年前,光绪二十四年(即1898年)广东一般领袖如梁启超、康有为所领导戊戌维新运动,全国震动,思想为之一新,那时恭亲王亦立意变法,并颁布了关于政治,军事,教育等等数百件改革案,但是,还不够三个月,顽固的慈禧太后复垂帘听政,不赞成变法,于是,将皇帝幽禁,一般维新的党人,捉的捉,杀的杀,如火如荼的改革运动,就给这一位老太太轻轻地一笔勾销,这是给一般人的一个大教训,皇帝或一般谋臣想图改革,尚且还没有成功的希望,在个人方面或是没有地位的人更因着畏缩而消减了改革的念头,倘若一不小心,给御史探悉,那么自己的身家性命,立刻不能保障;想在文学方面努力改革运动,更是没有办法,政治上的压力,立刻将加以取缔,或封报馆或停办书店,历史以来的文字狱,都是言论被钳制的结果。所以,政治的改革在再生时期,实在占着重要的地位,但自辛亥革命成功,中华民国成立,扫荡了几千年专制政治的积污,使中国开放苏生的时代,而一切的革新运动,无论是在文学上,思想上,学术上的,才能够发芽滋长。因此,若果没有了辛亥的政治改革,那么中国一切再生运动都不能成立。所以中国政体的改革,实在是一切改革的惟一条件。

  其次为文学改革:大多数稍能涉猎西洋文学的,必能理解我国的文字,尚不足以应付生活上的需要,我国的古文为两千年前所形成的文字,这种文字到现在来如果要读通,最少要花费一个极长的时间,倘若要能够写作,那么需要更长期的训练,可是做的文章和讲的话,毕竟又是两件事体,念着文章,普通一般人们听不懂,所以这种文字实在是一种“死的语言”,如果是用来教育儿童,或是用来宣传大众,那是毫无用处的工具,尚在专制时代,早已经有人感觉到改革的需要,可是这种改革并没有成功。

  何以在过去这种文字的改革不能成功?最大的原因是当时社会环境还实行科举制度,将社会划分了两个阶级,一方面是上层阶级,有智识的,做官的;而又一方面是下层阶级的民众,拉车的,卖豆腐的,缝纫的……这种“我”和“他”的界限划分以后,于是形成彼此的观念。但是环境是这样,如果要做人上人,你得学做八股文章,写端正的小楷,读古文;至于白话文虽然和普通言语音义相同,写语体文是一种实用的文章;可是上层阶级的智识分子,大家目为那是下等社会人们的读物,要想阅报,做官,丝毫没有帮助,因此改革的结果,遂遭失败。白话文虽然提倡,但是做八股的还是做八股。又因为,白话文为一般看不起,所以连下层阶级的劳苦民众,如果自己有了儿孙,还是要送去学做八股的文章,而白话文的改革,其结局,没有方法不归于失败的。

  近十余年来,白话文的提倡,所以先从这一点下手,打破“我们”和“他们”的区分,彼此合一。我们觉得中国须有“新文学”,我们觉得白话文是“活的语言”,我们为要打破社会的歧视,所以无论是诗歌,小说,戏剧,传记,……都用白话文来写,而过去有价值的白话作品,更使在社会有机会发扬光大,无论社会的上下层,大家都对白话文发生好感,并且在生活上去应用,是这样,文学才可以改革。而近十余年以来,我们都在从事这种工作。

  白话文的“白话”,和在两粤通俗所谓“白话”的意义,颇有不同,在两广说到“白话”,意思就是指“广话”而言,这里面也有一个来源的;因为在从前表演粤戏的时候,舞台上表演的人,一方面是“唱”,一方面是“白”,所谓“白”就是“道白”,“道白”都是用“广话”,这在大众听起来,“唱”的有时不会懂得,却是“道白”的,往往听得清清白白,所以“广话”又叫做“白话”,但是在白话文所谓的“白话”,其意合“普通话(或叫官话)”相同,我国全国为同一的民族,是应该有同一的语言,这就是所谓“国语”。

  至于凡是可称做“国语文”的,必须具有两种条件:第一是全国流行最广,大家最容易懂得的方言,第二,要有写作的形式之标准,使大众易学易教。这几乎是全世界相同的道理,好象从前欧洲西部多用拉丁文字,但到现在,意大利就用意大利的语言文字,法兰西有法语法文,英国和德国也有其国语国文。但是意大利、法兰西、英、德等国,其国语的成文,也不外上述这两个条件,即要在全国流行最广和有其写作的形式。

  在中国,语言方面流行最广的就是“白话”或叫“官话”,又叫“普通话”,我们试一看丁文江和翁文灏所制的《中国语言分布图》,我们就知道“普通话”在中国流行范围的广大,从北到俄边哈尔滨,山东三省而万里长城,长江一带,南到与安南毗连的云、贵;从东边南京起到西边的四川止,我们统观中国东南西北这一个大区域,那么包括了东三省,黄河流域,长江流域(江苏一部),云南,贵州和广西的一部,所以“普通话”流行的地方,在我国本部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各处流行的“普通话”,虽然未尝没有多少出入,但是大同小异,都可以说是“普通话”,因此用“普通话”求做“国语”的标准,已经具备了第一个资格,至于第二个资格,也就颇有把握,近五百年以来,民间流行的有唱戏的戏本或说书的曲谱,都是由“普通话”而变成写作的形式,里面有浅显的人人可懂的,好像父母子女的欢态,爱情的,诉苦的描写;有歌唱有骂语,……的表述,这些在古典的文学里是找不着,恋爱的诗歌,听了以后令到个个会动情,倘若是要用古典的文学来表达,那么值得要先下一番苦功,专心研究了二十年以后才读得到。

  至于我国的方言,口中所讲的语言,能够表现写作形式的,共有三种:一是广东话即粤语,在文艺上有相当价值的写作,就是“粤讴”,二是苏州话即吴语,吴人常将口中的言语记载而成戏曲,说白,和小说;三是北方官话,这种语言所产生的文学作品很多,好像《红楼梦》,《三国志》,《西厢记》,《封神》等。是从三四百年以前直流传到现在,为我国社会上最通俗的小说,几乎个个都读,一提起来个个都知道,所以在写作的形式来讲当然也以普通话为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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