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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只见铁求新跑出房去,拿了一双筷子进来,先将筷子插在衣领子里,然后在桌上,拿了两只邱九思的臭脚黑线袜子,一手拿了一只,抱着盖住蒸肉的那一只洋瓷盆,就向桌子上一放,放得快一点,在桌上打旋转,只管当啷作响,他也不管那些,见蒸肉的盆子里,热气腾腾,冲上了屋顶,他口里吹着风,在脖子上取下筷子,到碗里夹上一块大的米粉肉,就向嘴里一送,无奈这米粉肉在锅里夹起来,热得非凡,烫得舌头只管打卷,然而又舍不得吐出来,口里乱卷了一阵,就这样连卷带咽地吞下去了。邱九思笑道:“不好!不好!快躲开罢!要出人命了!”

  一屋子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铁求新笑道:“你捣什么乱,你想烧了东西,我们自己不应该尝尝是咸是淡吗?”

  卓新民接过他手上的筷子,笑道:“肉是由你尝了,究竟是咸是淡?你可没有说出来,我来尝一块罢!”

  拿了筷子,正要向锅里捡,邱九思将手一拦,把筷子拦了开去,然后抢过脸盆,向上一盖。笑道:“不必吃了,回头就是这样尝完了。”

  于世杰道:“这样子,大家都馋得很厉害,而且我们吃了饭,还出去有事,就先吃罢,老黄不是担任了酒和馒头吗?别客气,就请你掏钱。”

  惜时笑着掏出钱,就吩咐伙计去买馒头和酒。同时,于世杰也催着开饭。早有卓新民和冯尚德,忙着将靠墙的一张椅子抬开,安排了椅凳筷子,一会儿吃喝的东西都摆上桌来,大家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粉蒸肉,送到口里去,然后才坐下,大家说笑着。

  不消片时,先把两碗肉吃光,然后才吃其他的菜下饭。吃饭的时候,大家就商议着,今天先到哪一家去开盘子?冯尚德提议,今天有新团员加入,不能尽逛二等茶室,应该到班子里去丢两块钱。邱九思摇着头道:“有两块钱,我们又可以在二等茶室混两家,至少也消磨一个半钟头,何必到班子里去?我拿不出两块钱来,这个东归谁做呢?”

  于世杰笑道:“还是开股份公司罢!我们六个人,每人三角,三六一元八,哪个做东,哪个多出两毛。”

  冯尚德笑着点一点头道:“公道之至,算我的就是了,大家有异议没有?”

  大家笑着,也没有说什么。于是各人回房去一阵子忙乱,有的刮胡子,有的刷西服,有的擦皮鞋,有的搽油梳头发,至于用香胰子洗脸,跟着抹雪花膏,这倒是各人一致的行动。大家将衣服穿好了,锁了房门,一同走出公寓来。门口停的那些人力车,早拖了车笑着迎上来道:“石头胡同!石头胡同!”

  惜时在一旁想着,怎么连车夫都知道是去逛窑子呢?其熟可知了。邱九思这班人,也不讲车钱,大家很随便地坐上车去,惜时也就跟着。车夫们拉着车子,真个是如风驰电掣一般,拉到了石头胡同。这些朋友们,在公寓里是计较的,一进了这胡同,人就慷慨起来了,大家争着代付车钱,笑嘻嘻地挨着娼家门口走。

  惜时自从第一回跟邱九思,到过此种地方而后,并未来过二次,今日重来,少不得随时皆要留心看看,一个不留神的时间,他们这班人,就有几个转身一溜,溜到一家茶室里去。铁求新在后面,怕是惜时要临阵脱逃,伸手捞着他一只手臂,只一夹,便将他挽到大门里去。惜时笑着轻轻地道:“你这是做什么?太不雅了,我既是跟了你们来,还能够逃走吗?”

  一面说着,一面向院子里走。早有一个穿绿长衣的妓女,迎了上前来,笑嘻嘻地握了惜时的手道:“今天什么风儿,会把你刮来了?”

  惜时一看,就是那个屡次要求帮忙的三宝。不知道她如何却会到这里来了,只得笑着和她点了一点头。心中就有点疑惑邱九思先说的话了。

  糊里糊涂,大家一拥进了一间屋子。邱九思先笑道:“你看到闭月羞花的那位美人没有?”

  那妓女正笑着端了一只瓜子碟,向各人面前送。却笑道:“邱先生!别取笑,取名字总是会向好处取的。”

  最后,她才送瓜子到惜时面前来。这是茶室里的规矩,妓女敬茶敬瓜子的最后一个,那便是客人。惜时以前和邱九思同住,对这事已是耳熟能详,但不知道他何以有这种待遇,因为自己是绝对不曾有意招呼她的,可是既然有了这一种手续,自己又不会怎样推辞。便笑道:“你现在改了名字吗?”

  羞花笑道:“是的,因为以前那个名字太俗了。”

  铁求新见惜时坐在孤零的一把椅子上,他两手执着羞花的手胳臂,就向惜时怀里一推。笑道:“你老早就想他,现在他来了,你怎么不上点劲呢?”

  惜时虽知二等茶室里,是极浪漫的地方,然而初次做嫖客,总有点不好意思。当羞花向他大腿上坐的时候,他倒把身子扭了一扭,有点躲避的意思。然而人坐在身上,总不能将人推了开去,倒把一个脸涨得通红。羞花因他并不曾用手扶着,回头一看,他又害臊得很,只得站了起来笑道:“你这人真老实。”说着,站起身来,在他对面椅子上坐着。

  惜时偷眼看她,觉得比以前长得丰秀了许多,不是那样憔悴可怜的样子了。她额前一排刘海发,加厚了许多,长长的,黑黑的,直覆到眉毛上来。脸上将粉扑得白白的,两腮略搽了一圈胭脂儿红晕,电灯下照着,颇有几分风韵。羞花见他偷看着,低了头,眼睛向他一溜,又抿嘴微微一笑。在屋子里看到的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好!”

  邱九思鼓起掌来道:“有个意思,我已经看见了。”

  羞花对于惜时,本想用点手段,去拉拢他的,不料他却板着面孔,不理会一本风流账,这叫她英雄无用情之地,只望了惜时发呆。惜时让她目光一射过来,虽然平常把男女界限看得很破,也不知什么缘故?好像今天此会,是有意而来,未免在许多朋友面前,露出了马脚,很是难为情,可是心里尽管难为情,面上又竭力地把持着,不让脸上流露出来。于是斜侧了身子,目光对着羞花微笑,而且架了腿,只管摇曳着,现出很自在的样子。

  邱九思道:“你们这一对,真是怪物,你也想她,她也想你,彼此都是很想见面,到了现在想得见面了,好像是新娘子见了新郎官一般,是什么意思呢?”

  惜时站起来,拍手哈哈一笑道:“这是胡扯的话,我脸皮比城墙还厚,知道什么叫难为情呢!”

  邱九思道:“既是不难为情,我有一件事提议,看通得过通不过?”

  于是拉着羞花一只手,头伸在她肩膀上,对着她的耳朵,喁喁地说了一阵。羞花听着话,眼睛可向惜时望着,听完了,于是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那好像是赞同这提议了。要知邱九思所说的是什么,下回交代。

  §第十四回 惜可怜虫良朋劝骂 购相思谱学子逞能

  这一场热闹,惜时已觉得有些荡气回肠,现在朋友和羞花一做耳语,心中还有什么不明了。搭讪着拿起桌子上的香烟,抽了一根在手,闲靠了椅子背,昂着头就看那天花板,只管微笑着出神。羞花站起身来,坐到惜时身边,笑问道:“明天是礼拜几?”

  惜时不明白她是什么用意。便笑道:“我过日子过得有些糊涂了,今天究竟是礼拜几?我也不知道。”

  羞花道:“今天是礼拜六,明天是礼拜日,你知道不知道?”

  邱九思即道:“原来如此,知道了又怎么样?”说了这话,眼睛可就望着羞花微笑。羞花笑道:“瞧什么?是礼拜日,今天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明天起晚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

  铁求新道:“老黄呀!你的运气不错呀!你和羞花是新交情,她就问你是礼拜几,我们老朋友有的是,可就没有人问我礼拜几,这是怎么一回事?”

  惜时笑道:“问一句礼拜几,这有什么关系?”

  铁求新站起来一拍手道:“怎么没有关系,关系大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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