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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玉佩笑道:“你不要说什么了!只凭你这一口长气,已经是堕入了二十四层魔网。”说着,走了上前,拍着她的肩膀道:“我告诉你,人心都是一样,哪个也不能说那一句话,把爱情丢得开开地,可是起初对于一个男子钟情的时候,总要慎之又慎,一涉情网,再要想退后,那就迟了。这位黄先生,以前对于你那种热恋,你这样一个很少研究爱情哲学的,也难怪会迷惑起来,记得有一次,那样大的风,跑到我们家来,刮得人像个黑人一样,他又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要来看看你,和你谈谈话而已。只那一点,一个情窦刚开的女子……”

  行素将两只脚在沙发上乱蹬,口里连道:“胡说胡说!”

  她这样地说着话时,已经在身上掏出了一块手绢,将脸来盖着。玉佩笑道:“好好地念书罢!不要胡思乱想了。我让你一个人躺着想想,不来打搅你!”说毕,她笑着走了。

  行素一人在屋子里,想想从前惜时的态度,觉得真是体贴周到,怎怪自己为他所动?这时固然恨极了惜时,但是心里虽然是恨他,果然能够把他办到回心转意,战胜了米锦华,也出了一口气。而且惜时这种人,在学生里面,性情是极好,学问也有个上中等,面貌更不在六十分以下,能把他夺回来,他有点小过失,也就可以把他饶恕了。这样想来,自己一味高抬着身份,不去和惜时接近,这一着棋可走错了。试想:若不和他见面,怎样可以解释误会?不能解释误会,彼此永久是站在不相投之地位上了。不过怎样去和他接近,却是一层困难。若在学校里去找他,彼此隔着系,老不容易见面,就是见着面,在许多的同学当面,也不便怎样去迁就他。要不然,便是到他住的寓所里去,然而他已经说过,让我过些时再去,倘若真的去了,他闭门不纳起来,那更让面子上搁不下去。

  自己揣测了一会子,这只有一个法子,记得他借了我的一本文学概论,写信给他,请他把书送回来,他若是自己把书亲自送来,那个时候,趁便就可以和他谈谈,看他意思如何。这样想着,觉得办法很妥当。在家里便预先写好了一封信,上学的时候,将这封信放在号房里,让号房去转交,她所以不由邮政局里寄到惜时私寓里去者,正因为这样寄出去,可以迅速一点。但是信固然寄出去了,结果,却更让她难过,原来惜时并没有自己将书送来,只是将书打好了一包,派人拿了一封信送来的。信上说:

  *

  行素先生:

  以前所借你的书,共有十三本,现在打叠一包,全数奉璧。有两册,因溅有墨点,不便退回,所以另买两册新的赔偿,这或者不如尊意,要原书退还,请原谅!

  黄惜时谨白

  *

  行素第一行看到,便心里大不舒服。彼此通信,亲爱的,哥哥,妹妹,都几乎用过了,现在突然改称恭恭敬敬的先生二字,连女士两字都不曾用,这是何意呢?分明是把彼此的关系,看着疏而又疏了。这也罢了,怎么一下子,把所借了我的书,都退回来了。这种情形,分明绝交的意味了,绝交就绝交,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和他要书,是自己主动的,好像我交情先断,连几本书都不愿放在那里了!其实我之所以要书,正是找一个接近的机会,并不是疏远他,他把书送了来,完全猜到反面去了。以前决裂,还在心中,现在决裂,形容到表面,那岂不是由我生造出来的误会?由解释误会而生出误会,我不能不声明了。想到这里就马上写了一封信给惜时。那信上说:

  *

  惜时:

  难道你真和我恼了吗?想着我们由家乡同车到北京,由路人变成了朋友,是何等地高兴,你对我所说的话,我一句一句,都依然记着,仿佛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摆在白云影里,我们凭着一个美的目标,一步步向那里走去。我极佩服你待人诚恳,你所说的话,我虽不能句句容纳,然而你对于我的话,总是极端相信的。我不知道你是看出了我什么短处呢?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很奇怪的,你忽然和我疏远了。有些同学说,你所以改进音乐系,就是为躲开着我。这话我想不见得,若果然不错,你未免因噎废食了!

  假使你必定要躲开我而后快,由我改变了学业的旨趣,那让我多么惶恐!既是如此,系铃解铃,还是让我退学,不更好吗?但是我决不相信他们那种话,所以我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友谊。我因为要看一看文学概论,像以前无事不说的态度,便和你要,不料这又惹起了你疑心,将所借的书,完全送回给我,而且将有了墨点的书,还买新的来赔偿,你这种对我“一介不以取诸人”的态度,形容我们的交情,平凡到了二十四分,我们还说什么气味相照呢?以往我们那一番亲密,真不解我是从何而生?这真成了那句俗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了。

  虽然,这或者是我的错误,我想或不是所预料的那种情形,我希望你不要客气,指出我是哪里得罪了你?我也愿意“过则勿惮改”!

  敬祝你愉快。

  白行素谨启

  *

  这一封信写完,自己念了一遍,觉得并不切实,纵然寄了出去,也是一番闲话,待要重写一信,然而心里纷乱得很,却不知道要从何处写起?真写了出来,也许比这封信还要浮泛一点,更无意思了。将这一封信放在桌上,两只手互相抱着,靠了椅子背,斜斜地对信纸望着,发了一会子呆。用手将桌子轻轻一拍,叹了一口气道:“就是它吧!至多也不过是翻脸,事到如今,就让他翻脸罢,难道交这样一个朋友,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她如此想着,立刻找了一个信封,将信发了。

  当时原很有一番气愤,以为在字里行间,和惜时表示一点,也让他知道我是不可侮辱的;及至信发出去了,一人揣想着信里所写的句子,未免有点过火,自己原是想和惜时言归于好的,若是照着这封信的态度而论,一定是更加决裂!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写信的本意,无非是联和,不料笔一写到白纸,竟然会不由原来的意思,乱写出许多愤懑不平的话来,把原来的意思推翻了。不过信已经是寄出去了,追悔也是无益,且看惜时这一回执着什么态度?若是他真正地不曾忘了我,我这一封信解释误会的一部分,他总能明白,只要他能明白这一点,其余的事都是附带的,没有什么不能了解。男子们犯起醋缸来,只要不是真的,马上一解误会,就可以向女子来道歉,不像女子,一时转不过圈来。还得做作一番,看他如何?若是他明后天有信来,什么都不成问题了。自己心里这样想着,仿佛又宽慰了一点。

  这一天绝对没有上课的意思,一来是心里乱得很,二来也怕到学校里去,遇着了他,也是一阵难为情。彼此若是因一封信和解了,倒没有什么关系,若是为这封信更加决裂了,那就不便见面了。她如此地想着,所以静静地在家中等候。

  到了次日上午八点钟,她正踌躇着,今天还是上学呢,还是不上学呢?就在这时,双家的老妈子,拿了一封信进来了,将信接到手,信面上的下款,便有“黄缄”两个字,这笔迹也非常像惜时的,不必猜,他已经明白是误会,写信来道歉了。心里这一阵欢喜,却是比得着一样别的东西,更要快活。连忙拆开信来一看,倒有点出于意料以外,只是一张洋文横格纸,草草地写了几行,而且是自来水笔写的。不过这也可以疑心是他忙的缘故,少写几句,只要意思到了,也无关系。可是看了几行,脸上颜色,突然变红又变白。将信看完,两行泪珠,竟不明由何而至,人向椅上一坐下去,头枕着胳膊哭将起来。手里拿的信,只管抖颤,还不曾放下呢!

  双玉佩见她昨天一天不自在,今天未知如何,老早地就来看她,一走到窗子外,就听到屋子里有嘤嘤啜泣之声,很以为怪,这一早,就有谁来招恼了她。及至走进房来,见行素依然枕了头哭着,不肯抬头,自然是哭得很厉害了,这也不必去惊动她,将她手上的信抽了过来,从头一看,那信上写的是:

  *

  行素女士:

  来信读过了,干吗发这么大的脾气呢,交朋友意气相投,就亲密些,意气不投,就疏远些,无所谓特别与平凡,也无所谓今日与当初,天下无百年不散的筵席,慢说以前,咱们不见得怎样特别要好,就算特别要好,水流花谢,一了就百了。匆匆不及详言,请原谅!

  祝你进步!

  黄惜时上言

  *

  看这封信,的确是惜时写的。信里的意思,分明表示是绝交了,这也怪不得行素要哭。因将信向桌上一放,啪的一声用铜尺压着,微叹了一口气道:“我看你这人,痴得有些过分了。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女子要交男朋友,算得了什么?他不理我,我还真不屑于理他呢!把信一撕得了,你的眼泪那样不值钱,这样地哭做什么?”

  行素抬起头,掏出一块手绢擦着眼泪道:“我并不是哭这个,我难道还怕丢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朋友吗!我是为着受了人家的委屈,我有些不……服。”说到这里,一个不字,没有痛快地说出来,又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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