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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玉佩道:“你们过去的事,我不十分清楚,你这样伤心,莫非……”

  她觉问得突然一点,也忍住了说不出来。

  行素将眼泪擦干了,正色道:“我不是说别的事受了委屈,不过我以前十分相信他,因之人家说我和他感情不错,我也承认了。现在决裂到这种程度,把从前的账簿一翻,面子上多么难为情。”

  玉佩笑道:“你这个面子,真是想不开,现在男女爱情角逐场中,正也和政局不平一样,今日要好,明日可以翻脸,今日翻了脸,明天还是可以言归于好的。朋友绝交也罢,情侣失恋也罢,这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为什么急得这样!”

  行素垂着泪道:“虽然是这样说,可是我们站在女子的立场上说,受了人家这样的委屈,也是可耻的事呀!”

  玉佩笑道:“越说越不对了,你受了人家的委屈,难道哭一回,就不委屈了吗?这就不是个办法,最好是想个法子,让他也受点委屈。教他尝尝这苦味。要不,云过天空地把这事丢过去,只当没有这个朋友,岂不干净。你若老是哭,那是叫自己委屈上再加委屈,委屈死了,也是白委屈,你把我的话,仔细想上一想看。”

  行素突然跳着站起来道:“你这句话不错的,我就照着你的话去办。我不哭了!我不哭了!”说毕,她就站了起来,拿凉的手巾,擦抹了脸上的眼泪,在书桌抽屉里,匆匆忙忙地,捡起了书和讲义,用两根皮带子一束,同时找了一支自来水笔,向衣襟上一插。玉佩道:“怎么着?你忽然又想起来要上学吗?”

  行素道:“那自然,我犯不上为了这不相干的事,耽误了我的学业。”

  玉佩笑着向前,握了她一只手道:“我这几句话,不过是和你开开玩笑的,你可不要因为我鼓励一番,你真跑到学校里,和那人争吵起来,我倒成了挑拨是非的政客了。”

  行素道:“昨天我已经耽误了一天了,今天我再耽误一天,我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来,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读书呢?为的是谈恋爱呢?”

  玉佩道:“你也把恋爱两个字说出来了。你……”

  当她说这句话时,行素夹着书包,已经走到老远去了。她出了大门,一点也不考量,坐了车子,一直就向培本大学来。进了学校,立刻就觉心里有些慌乱不定,心想,假使我马上见着黄惜时,打算怎么办呢?我若不睬他,也许他不睬我,我要报复,也无从报复,就算我找话和他说,他依然是不理,我又怎么办呢?这样看来,第一步让我看见他,我就没有办法。有了,我就借着收到他那封信为由,用两句俏皮话,挑引他一下子,他决不能板着面孔,对我一个字不提吧!固然,他总要说两句话,然而他也照样和我说两句俏皮话,我又怎么办?我还能和他大吵特吵一顿不成。反过来,他也并不用俏皮话来回驳我,只说两句话敷衍我,他就走开,又奈何他?岂不是表示女子们无聊,故意去逗引男子吗?无论理我不理我,我先招呼他,那总是不妥当的了!然而不如此,恐怕他未必先理我,从此以后,算是无形绝交,我要报复他,也就不可能了。

  自己只管是这样地胡思乱想,脚也就移步向前走,猛然间觉得有一样东西,挡住了去路,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堵高墙。这一堵高墙,是本校风雨操场的后方,在本校的校址中,是最后的一个所在了。由大门口到这里,要经过许多教室,大礼堂,学生休息室,校园,操场,绝不觉得当时都走过了,仿佛是飞到这里来的一般,这要让别人知道,岂不要说我是发了疯了吗?心里一阵惶恐,周围看了看,所幸还没有一个人看到,连忙转着身,向回路走。

  她走了几步,遇到一个女同学了,女同学笑着问道:“密斯白!上课了,你到这后头来做什么?”

  行素一时哪说得出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望着她笑道:“我丢了一样东西,来找找。”

  女同学道:“你的东西,怎么会丢到这地方来呢?”

  行素笑道:“是啊!我的东西,怎么会丢到这地方来,我也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密斯何!你怎么又会到这里来的?”

  她微笑道:“我倒是找东西。”说着,她匆匆地走了,行素倒有点好奇心,看她究竟是为什么跑向这里的,及至她赶到一簇矮树边,矮树下走出一个男同学,笑嘻嘻地迎着她。

  行素叹了一口气,不知不觉一人说起来道:“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是不中男子圈套的。”

  于是垂着头,一人静悄悄地,走到礼堂去上课。把要向惜时谋报复的心事,暂时丢开了。然而出于她意料以外的,就是从这天起,并不看到黄惜时的影踪。有两次装了散步,走到音乐系那边去,那位培大之花米锦华女士,倒看见了她,却不见有惜时。

  直到第五日,偶然听到男同学说话,说是黄惜时病了,那两个男同学是在走廊上散步,这样无意闲谈说出来的,自己并不认得他两人,要突然去问他二人,痕迹显然,未免有点不好意思。因之他们在走廊上走,自己就在走廊下走,有意无意之间,跟随着他们后方,听他们说的是些什么?有一个人道:“他害的什么病?你知道吗?”

  一个笑着摇了头道:“这个病不光是形式上的病,也许还有一些精神上的关系。”

  一个问道:“是什么精神上的病呢?”

  那个又答道:“反正是脱离不了女人。”

  行素听到女人这两个字,身子不免微微向后一退,那两个男生,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身边监察,一路说着话,走开过去了。

  行素呆呆地站了一阵,心想这是什么缘由,他既对我不满意,怎么又为我病了?他的病,决不能认为是为米锦华而病,因为米锦华天天和他在一处,只有让他更加愉快,没有转而生病之理。现在他若是为了女人生病,一定为的是我,这真是一件不可解释的事情。既是和我断绝交往,又何以为着我生病,莫不是这里面还有别的文章?我并没有知道。既是如此,还只有我亲自去见他,看他说些什么?好在他是病了,我去探他的病去,这不能算是去迁就他。无论男女,一个人对着朋友危难的时候,总应当忘了一切,去帮助人家。那么,自己还是直率一点,去看他的病吧!无论他对我是什么态度,好在我是尽我自己的心。这样想着,她也无心上课了,夹了书包,就到惜时的寓所里来。

  她一拍大门,却是一个女学生走了出来,行素也不明是何缘故,心里突然一惊,向后退了一步,那学生望了她一望,问道:“找谁?”

  行素只得点了点头,微笑道:“有个黄惜时黄先生!他是住在这里吗?”

  那女生对着行素浑身上下看了一阵,似乎有些省悟的样子,点了一点头道:“不错!他就住在这楼上,可是生了病,搬到医院里去了。”

  行素道:“哦!病是这样重,你知道他是住在哪个医院里吗?”

  那女子道:“是高等医院,二等第二十四号房间。”

  行素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就向高等医院来。但是她心里,却十分诧异,她如何会知道如此清楚?不过这时要去探惜时的病,就无暇去过问这些细末缘由,坐了车,直向高等医院来,这医院是外国大夫私人开的,来探病的人,倒并不费什么手续,查明了病人住的房间,直接就可以向里面走。

  行素走到房门外边,正好有个女看护,由里面走出来。行素退后一步,向她招了一招手,低声问道:“请问,这里有个姓黄的病人吗?”

  女看护对她打量了一番。笑道:“你姓米吗?”

  行素心中一动,点了点头。女看护道:“这个病人,他天天叫着密斯米呢!但是他昏迷的时候这样子说,清醒过来,他又否认,所以我们也没法子去找您,现在醒着,你可以进去看看。”

  行素听了这话,二十四分地难过。这样看来,人家说他为着女人病了,是为着另一个女人,于自己可没关系,不过既是到这地方来了,总不能不看病人就走开,因之悄悄地推着门,走了进去。

  只见靠着窗户,直摆了一张小铁床,铁床上一白如雪,惜时拥了被高高地睡在床上,正注视着窗外的日影,好像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当推门的时候,他以为是女看护进来了,并没有去注意,这时他猛然一回头,看到了行素,倒吃了一惊,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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