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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玉和道:“在台底下怪声叫好,那也不过一时一地的事,他现在把这话形之于文字,普遍地介绍到社会上去,你想我们还成了什么人。我也知道捧角的文字,总不会有什么好话的,可是他这篇文字,并不是捧角,乃是占我们的便宜,这个我如何可以忍受?”

  桂英坐在床上,默然了许久,才正色道:“玉和!你一定信任得过,我在捧角家里面,我是看不起一个人的。他那文字上说着十年薄幸,那全是胡说。你想我总共多大岁数,怎么也不能够唱有十年的戏,他怎么就捧过我十年呢?”

  玉和道:“做文章的人,总是撒谎的,尤其是做四六文章的人,讲个上下句相对,全篇文章里,也许找不出一句真话。”

  桂英道:“这不结了?你还有什么看不过去的。”

  玉和道:“果然是有那些事呢,我倒不生气了。就因为他这篇文章,全是捏造谣言,所以我心里很气。而且‘冯妇’两个字,他就根本没有懂得。一个人原来是做坏事的,洗手不干了,忽然又干起来,这叫着冯妇。他既然欢迎你登舞台,那自然是表示好感。为什么倒说你是‘冯妇’呢?”

  桂英笑道:“你既然说了他完全是撒谎,又说了他狗屁不通,这一篇文章,当然就是不值一笑的东西。你何必还生什么气呢?”

  桂英口里说着这话,顺手就把那张报抢了过来,连连撕成十几块,揉成了个纸团,向桌子下面一丢。玉和笑道:“我看了都气得要死,你倒毫不在乎,这可见得做女戏子的人,是受人家侮辱惯了的。”

  桂英听了这话,不觉得脸上一红,因道:“这也不但是女戏子,受了人家的侮辱。有冤无处申的女子,那多得很呢。”

  桂英说完了这句话,她也觉得有些强词夺理,立刻就走到床边去把孩子抱了起来,同孩子换尿布。孩子正闹了满身的屎尿。桂英忙着和孩子揩抹屎尿,就来不及和玉和辩论了。

  可是在玉和心里,总觉得这一件事很重要,就是这样马马虎虎了事,于心未甘。极端的愤恨之余,无可发泄,也就只好掏出烟卷盒子来,取出一支烟卷来慢慢地抽着,昂了头只管想心事。桂英虽是在收拾孩子,却不住地将眼睛去偷看玉和,看他在做什么?见他一手撑在桌上托了头。一手夹了烟卷,很不留意地放在嘴里抽着,似乎还在想那报上的话。正待说一句,不必去想哩,只见玉和一弯腰,却又伸手到桌子下去,要把那纸团拿了起来。桂英看到,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又叹出无限的苦恼来。

  §第二十七回 喜怒总无因心藏隐痛 声容浑不似弦托悲音

  王玉和一弯腰,正伸了手,要去捡桌子下面那个报纸团。听了桂英发叹,就伸直腰来,不去捡那纸团了。因望了她问道:“你为什么叹气?”

  桂英皱了眉道:“做一个人真难,我不唱戏吧,是物质上受痛苦;我去唱戏吧,是精神上受痛苦;我不去唱戏吧,母亲不容我;我去唱戏吧,丈夫不容我。”

  玉和正色道:“你这是什么话?自从你提到唱戏以来,我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你怎么说是我不容你。”

  桂英道:“你当我是个傻子呢,连你的颜色我都看不出来啦。你这几天,总好像心里有一种隐痛说不出来似的。那不就是为了我要去唱戏的这一个问题吗?不用说别的,只瞧你对于这一段报纸老是放心不下,就可以明白。我不是对你说了吗?一个唱戏的女人,极容易遇到这种捧角文字的,最好是不去睬它,越理会越会引出麻烦来。”

  玉和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若是有人写信给你,教我不要看,我一定就不看。现在人家把这种文字登在报上,本来就是公开的,也不知道有几千人看,几万人看,为什么单独不让我看呢?”

  桂英红了脸道:“这样说,你简直是不谅解我,这不难死人吗?”说到了这里,嗓子一哽,就哭起来了。

  玉和当然也有气,虽然觉得夫人受了一点委屈,也不肯马上去安慰她,隔了桌子坐着,却在身上取出烟卷,一个人只管抽着。桂英不哭则已,一哭之后;倍觉伤心,两手伏在桌上,头枕了手臂,只管去哭。玉和凝住了神,自己只管是抽烟,本待上前安慰两句,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仿佛又有些不服气,所以在他这种犹豫的态度中,始终不曾上前去。

  一个女子当了男子的面哭泣,那总是急于要男子去安慰的。若是恩爱夫妻,那更不消说。现在桂英哭着,心里总觉马上玉和就会来安慰的。许久的时间,见玉和默然无言,这分明是他生了气,不受自己的驾驭了,而且也就是她的计策失败,伤心之余,又加上一层羞愧,这哭声更大了。玉和心想,你这样大声哭着,岂不是有意告诉你家里人吗?如此一想:他也是心里很气,越气就也越不爱来理桂英。倒是他心里所猜的对了,桂英这种哭声,乃是无异告诉家里人。

  朱氏三脚两步的,跑了进来,问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桂英本想直说,一念在母亲面前,不可露出夫妻不合作的态度来,因之只把头伏在桌上,将大声收住,却用了小声来哭。玉和也是同桂英一样的心理,不愿在岳母面前露了裂痕,站起来笑道:“不相干的一点小事。”

  朱氏道:“既是不相干的一点小事,为什么这样子伤心?”

  玉和伸手到桌子底下,把那个报纸团捡了起来,展开来向她笑道:“这报上登了一段不相干的捧角文字,言语未免轻薄了一点,她想着还没有唱戏呢,就受人家这样的侮辱,所以她哭了。”

  朱氏向玉和脸上看看,又向桂英看看。便道:“这不是笑话?一个唱戏的人,为什么怕人家捧角,越有人捧越好呀!”

  她接过那张报纸,两手一撕,捏成了纸团,依然扔到桌子下面去。

  这几句话,在朱氏说着,乃是实话,可是在玉和听着,就非常地刺耳,“越有人捧越好”,这是什么话?难道一个做女戏子的人,就该受男子们蹂躏吗?她做娘的人,可以让女儿去受人的玩弄,我作为丈夫的人,可不能让媳妇去受人家的侮辱。他心里如此想着;脸上的颜色就板得一点笑容没有,将脸偏到一边去,不去看朱氏的态度。朱氏初听玉和说,是为了报上一段文字,倒也有些相信,后来一看桂英哭得那般伤心,似乎不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再看玉和脸上是那样的难看,分明他也是生了气,由报上那段文字看起,再推到其他的事情上去,恐怕这件事,与桂英出来唱戏的这件事有关。看到玉和掏出来的那盒烟卷,放在桌子上,她拿起来抽了一根,在桌子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这娘儿三个,正坐成了一个品字形。玉和在抽烟,朱氏也在抽烟,桂英却伏在桌子上,不抬头也不说话。这屋子里寂然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却见那个小毛孩子,在小被褥里,露出一张白胖的小嫩脸来。她也是紧闭了双眼,睡了一个酣。

  朱氏既然来了,绝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开,她使劲一阵,把那截烟头抽完了,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践踏着,然后向玉和似乎带了一点笑容的样子,问道:“你为什么也撅了嘴,莫不是你两口子有什么口角了吧?”

  玉和淡淡地笑道:“没有没有,好好儿地口角些什么?”

  朱氏道:“你两口子,总还有些别的事情吧?”

  玉和道:“没有别的事情,无非就是这段报的问题,其实我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朱氏道:“你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我想桂英也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吧。这是什么原因呢?好好地哭上这样一场?”

  桂英觉得话说到这里,再要装麻糊,那就有些不行了。于是抬起头,在胁下抽出手绢来揉擦了自己的眼睛,然后放出很平和的样子来,向朱氏道:“没有什么事,不过我想着到了现在,还要出来唱戏,未免伤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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