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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朱氏道:“你这叫爱伤心了。咱们原是梨园行,还干梨园行,有什么伤心?又不是拿了棍子碗,挨了家讨去。”

  桂英道:“是呀,我这样想转过来了。一想转过来之后,我也就不伤心了。”

  朱氏看这情形,一定是两口子吵了嘴,但是玉和不肯说,桂英也就不肯说,这倒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要追究,怕惹出是非来,若不追究,又放心不下,这就默然坐了许久,然后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年轻的时候,不好好儿过着恩爱夫妻的日子,将来到了中年以后,回想现在的日子,糊里糊涂地错过了。人不到中年,是不会知道的,我说这话,你们爱信不信?”

  玉和看了那段报纸,好好地无名火起。怒气不知由何而来,现在仔细想想,报上那段文字,与桂英何尤?而况桂英自从嫁过来以后,任劳任怨,绝没有一点二心,那很可以相信的,绝不会和旧时的那一个顾客,有什么勾结,人家无故地要加她一矢,这叫她有什么法子可想呢?倒是老丈母娘的话不错,少年时代恩爱夫妻的岁月,糊里糊涂地过去,将来会可惜的,真的,彼此总算是圆满的婚姻,现在困于物质,正当奋斗起来,找一条生路,怎好自己彼此发生裂痕?他一转念之间,态度就完全软化了,因向朱氏道:“没有什么,你去吧,我去劝劝她就是了。”

  朱氏看玉和那样子,很像是要向姑娘赔礼,自己在这里,他夫妻俩,多少会有些不便的。于是向桂英道:“你还得乳孩子呢,自己也别作践自己的身体。”

  桂英低了头坐在那原地方,却没有做声。朱氏一看这情形,姑娘也不会怎样地大闹脾气,叹了一声就走了。

  玉和也不说什么,将脸盆拿出去,舀了一盆水来,湿着手巾,拧了一把,两手交给桂英。她觉得玉和没有说什么重话,不能人家递了手巾来,都不接着,只得接过擦了一把眼睛。玉和等她手放下来,就接过手巾去,又要来拧第二把。桂英立刻抢上前,向脸盆里,按住了手巾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还和我赔小心吗?那岂不是笑话?”

  玉和向她微笑着,也没有做声,自提了茶壶,到厨房里去,沏了一壶茶来,然后斟了一杯,放在桌上,看桂英已经洗完了脸,就在玻璃橱里,取了一盒雪花膏,放在她手边茶几上,跟着又取了长柄黑牙梳,横搁在雪花膏盒子上。桂英不能不笑了,向他瞅了一眼,笑起来道:“你这做什么?倒成了我身边一个大脚老妈了。”

  玉和道:“这无所谓,你有伺候我的时候,我也有伺候你的时候。我想你心里,今天一定是十分地不痛快,依我说,你不如到济才那里去,和秋云谈谈吧。”

  桂英心里正有许多话,要去和秋云说,只是看玉和的态度,他一提到唱戏,玉和就十分地难受。秋云是赞成自己唱戏的,若到济才那里去,恐怕玉和联想到唱戏的问题上去,又是不快,因之不敢谈到。现在既是玉和提起来了,就可以趁机去上一趟。便道:“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去,不好吗?”

  玉和迟疑了一会儿,叹一口气道:“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

  桂英虽不能完全明了他所说的诗句意思,料着他是不大好意思见人,也就不说了。等着孩子醒了。换了一件衣服,就抱着孩子到济才家里去了。

  玉和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情不自禁地,又把桌子底下那个报纸团捡了起来,展开了放在桌上,这张报已经被朱氏撕成了三块,恰好就是捧桂英的那段戏评所在,分开来的。他把房门先关上,然后将三张碎报并合了缝,伏在桌子上,把这段戏评,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屋子里虽是无人,而脸上阵阵发热,自会害起羞来。他瞪了一双大眼,一把将那些碎报抓起,向地下用力一掷,并捏了拳头,在桌上一拍,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欺我太甚!”

  于是两手环抱在胸前,靠了桌子,对地上这三张碎报,只管发愣。他一个人这样地站着,也不知有多少时候,但是可以知道这屋子里静寂极了,因为手上带的那个手表,环抱在胸前,那机轮的摇摆声,竟是唧喳唧喳,响着听到很清楚。他由静生慧:不觉想起了一件事,今天不该让桂英到张济才那里去,设若她把今天的事和盘托出,未免与自己的面子难看。然而人已去了,有什么法子呢?除非是她还没有提到这件事,自己赶了去,还可以阻止她谈到。自己原是不好意思去见张济才夫妇的。其实要托重济才夫妇的事,还多得很,难道这样躲一个将军不见面,就能了事吗?和济才又不是泛泛的朋友,将话对他们实说了,也没有关系。想到这里,于是将地上的碎报纸,捡了起来,再捏成个纸团,塞到木橱底下去,戴上帽子,打开房门,就向外面走。

  朱氏自桂英去后,本想在背地里问一问玉和,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哭着又笑着。及至她走到房门口来的时候,玉和却把门关上了。朱氏这倒有些奇怪,青天白日,为什么关上房门?莫不是睡了觉了。在门外正犹豫着,却听到玉和拍桌子大骂,这小子欺我太甚。谁欺侮了他了?让他关起门来发狠。如此一来,心里更是奇怪。这时玉和开了房门,就向外走,朱氏就禁不住要问了。因道:“姑爷!你怎么啦!你两口子,今天成了个大傻子了,喜欢一阵子,又闹上一阵子。”

  玉和已经走到了院子里了。听到岳母一问,回转头来笑道:“我们这叫欢喜冤家。”

  朱氏见他脸上有笑容,又不像生气似的,真是莫名其妙,因道:“你到哪里去?也上张济才家吗?”

  玉和随便地答应一声,就走出门了。

  玉和走了也不多大一会儿,赵老四耳朵上夹了半截烟卷头,手上提了一只蓝布胡琴袋,在黄黝的脸上,带了笑容,一溜歪走到屋子里,斜提着胡琴,向朱氏请了一个安。朱氏道:“你是来和我们大姑奶奶吊嗓子来了吗?”

  赵老四道:“可不是?昨天白老板给我一个信,叫我来吊嗓,又说没有准时间,这可叫我为着难,还是一早就来呢?还是到了亮上电灯才来呢?”

  朱氏道:“不能吧?她叫你来,怎么不约定一个准时间?”

  赵老四道:“我也是这样说,我想这个时候来,总没有错。头一次当面约定了,以后就好办了。”

  朱氏道:“他两口子都到张济才家去了。有话你到张家去找她。”

  赵老四在耳朵上取下那半截烟卷头,放在嘴里抿着,转了身子,四处去找火柴,脸上却带了一些微笑。朱氏道:“你笑什么?难道张济才那里,还是去不得的地方吗?”

  赵老四道:“不是这样说,我看姑奶奶唱戏,有些回避姑老爷的样子,大概是要等他出门去了,才能够吊嗓子。”

  朱氏笑道:“没有的话。我们梨园行,卖艺是本分,公明正道的事,谁也不用瞒着。姑老爷现在没有做官,做了官的人,还同咱们一行拜把子呢。”

  赵老四见朱氏说得如此冠冕,因道:“张家我也是熟极了的地方,那么,我就到张家去走趟吧。”

  他始终没有找着火柴,他也落得将烟卷在嘴里多衔上一会,就这样抿了嘴唇上的烟卷,高高兴兴地向张济才家走来。

  当他走到张家的时候,早听到上边客厅里,发出嬉笑之声,他站在院子里,就咳嗽两声然后叫道:“张三爷在家啦。”

  张济才隔了玻璃窗子,就向他招了两招手道:“进来吧!这儿没有外人。”

  赵老四进去看时,玉和夫妇,可不是在这里吗?桂英正侧了身子坐着,在乳孩子呢,解开了怀,没有抬起头来。

  玉和看到有人提了胡琴进来,脸上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于是向他笑着点头道:“久违了,以后我们太太的事,还得请你多帮忙,你真热心,还追到这个地方来和她吊嗓子啦。”

  赵老四不料一见面就碰上一个钉子。照着平时的脾气说,无故受人家这样的侮辱,一定要反驳两句过去。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桂英一定是要唱戏的,自己还指望着桂英吃饭呢,怎好得罪她的丈夫?便笑道:“我倒不知道王太太在这儿,今天是来看张太太的,张太太高兴,老早就说,让我带了胡琴来消遣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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