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王夫之 > 庄子解 | 上页 下页
徐无鬼(3)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 :“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于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 谓但知饮酒食肉。 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 不知其何以得之也。梱之为人,大抵一混沌之未凿也。 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 曰与之,曰不与,俱言其平日所以教子者,皆非致福之事,所偿出于意外,故以为怪,而归之于天。 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解曰〕 儒墨之凶,凶以其名也,凶有不期至而至者矣。自卖其巧以招人之射,犹可期必之凶耳;自不鬻而人且鬻之,则凶不知其所自至;然有致之者矣,惟居美于己而已;舜之所以终身劳而劳天下也。物皆乐于天,食于地,吾亦一物而已;马自无害,吾亦一马而已矣。马即天也,天固诚也。确然自定,物自顺,而安居以邀之,然且有意外之凶,形性之怪,犹足悲泣,况敢鬻巧以召怪乎!居巧以受怪之归,我不刖于人,人不刖于我,惟无见异而交免于凶。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 利其聚民。 夫仁义之行,惟且无诚, 惟苟且而无诚心。 且假夫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 也。 与瞥同,过目暂见也。人君以利器假禽贪之士,而断制在一人,誉劝恶败,皆转盼间事耳。知其犹一 ,何庸心焉! 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惟外乎贤者知之矣。” 外乎贤,谓不以贤人之事扰其中。

  〔解曰〕 鬻巧者之致怪,有召其鬻者也。自知士至于仁义之士,亦何乐乎终身之疲役!人君假之利器,而天下始争骛而不休。其能如许由之知逃者鲜矣。聚贤以聚天下,则止以贼天下,而士亦自贼。暖姝濡需所以奔走于卷娄,乐其可悲,而可悲无已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 暖音暄。或作暧,非。方以智曰:“卷娄,盛羊肉器。” 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已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说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墟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解曰〕 为暖姝,为濡需,身不自恤,而况于天下!则其为害马也必矣。而卷娄者,实为其渊薮。暖姝者,不得舜之绪言,无以自说而自足;濡需者,固必舜有膻而后随之三徙也。卷娄虽不自鬻,而受天下之鬻,则为人所鬻而疲役以衰老,是亦梱也之遇盗而说也。聚其膻以奔走天下,使相寻于暖姝濡需之涂,恶能不为天下贼?魏武侯说以《礼》《乐》《诗》《书》而不悦,说以《金板六弢》而不悦,几于不为卷娄,故能闻真人之言而有感于其天。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 人固不可尽合。 不比则不利也。 必有所伤。 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 蚁亦有智,羊亦有意;惟鱼有自然之乐,斯为得计。 以目视目,以耳听耳, 视听止于视听,不以滑心。 以心复心。 心自复其本定。 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 余飏曰:“平者多流懦,故曰绳,变者多谲荡,故曰循。” 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一若天之生杀。

  〔解曰〕 众至者必有以召之至,是卷娄也。至虽众,岂能尽天下之众哉!亲疏异而恩怨兴,仁义之为害马也无已矣。今夫天,众莫能违,而人固莫能至,惟无迹以召人之悦也。无仁之迹而春夏自生,无义之迹而秋冬自死;天自平也,物自变也。生生死死于其中者,失之而不可以生,失之而不可以死者,自仰给焉。此无所鬻,彼无所卖,牧之而已,固无害也,惟其诚也。夫真人之自养以养天下者取诸此,而岂有人焉入其中以动其天乎!夫以人入天而知意横行者,目视之而心随目以别妍媸,耳听之而心随耳以分逆顺,则灵台本灵,而耳目变其故,故性命之情与耳目交相为病。若目止于视,耳止于听,心旌不摇而无所乐也,无待显也,则天下且如人之瞥遇于镜影之中,无求无撄,喜怒捐而抱德以炀和,内全其天而外全人之天,一丧而真全矣。

  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廱也,豕零也, 堇,乌头也。鸡 ,芡也。豕零,猪苓也。 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勾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惟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惟种也不知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

  〔解曰〕 物之生其死而死其生者,天未尝有意知,而莫非天也。体天以待天下者,丧其一而不为执狸之狗,则循鸱目鹤胫之变,而恒得其平,生者自育,死者自化矣。未有一定之方药以治人之疾者,庸医之杀人,从其所乐用也。无一可执,无一不可用,药无常君,德无常主,以爱人偃兵为仁义,徒愁其身而使人悲。知固有所穷,意固不能尽物。以己之所乐,立言制法而断制天下,以人入天,能无贼天下乎!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 只,任之也。 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

  〔解曰〕 执一以断制天下者,亦非无故而然也。物之相感也,相守而无一息之隙。物之可欲可恶者感之,道术之可乐可显者感之,生死之变感之;虽知其相损,而无奈其相守者,则众至而已固不得归休,亦无可如之何矣。夫河岂能使风不飏而日不炙哉?其源长,其流盛,则损者自相损,而盈者不亏耳。天者,人之源也。纯乎天而听物之变以循之。心者,耳目之源也。复其心而听受其平,则物鬻而己不卖,物归而己不比,天即己,己即天,恶有损哉!

  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审谓密而无间。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 随物曰殉。逐其视听,以为断制。 凡能其于府也殆。 府者,能之所藏也。 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 劳力以免祸,因以为功。 其果也待久。 实祸久而益成。 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解曰〕 人之于天,无一间之离者也。心复其心,则其于天,如水之依土,影之于人,有恃之以往而不忧其损。物之于天,抑未有一隙之或离也。则物恃物之天,我之待物亦恃其天,而固无损矣。堇审乎堇之天,桔梗、鸡壅、豕零各审乎其天,而自可为帝。其撄之而损焉者,目乐以明显,耳乐以聪显,心乐以知显,则以己入天而己危,以己入物之天而物危。既危而求反,劳力而其终必凶。于足内患生于身,而外贼天下。夫人舍其守而为暖姝濡需,舍其守而为卷娄,众至而不能如风日之过河,得所休归,此神人之所恶者。以其恶为宝,故曰可悲。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 善博,谓安于广大。 人之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

  〔解曰〕 有实而无处者宇,而天皆充塞;有长而无本檦者宙,而天皆绵存。然则至大而无可为涯,至密而无乎不审者,无非天也,皆可恃者也。而天下之为断制者,乐据所蹍之尺土以措足,容足之外,下临不测之渊,其危殆可知已。目所可见之色,耳所可闻之声,其为声色几何?心恃之以生其知,其知又几何邪?聪明不至之地,物自有物之帝,生死自有生死之得失,以其少养其多,以其不知之多养其少,不知还其不知,而任物之天,则害马者去,而不造形以相撄,惟知天之无穷,而物各审乎其源也。

  知大一,知大阴, 阴与荫通。 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 无不庇也,解其比附。 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 容尽万物,则无非天。 循有照, 循物则自无不知。 冥有枢, 默以俟之,物自运转。 始有彼。 为物之大始,则彼皆自此而出。 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 因物则物情尽。 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 不立一家之言,抑不引之使无所休止。 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 颉滑,错乱也。颉滑有实,谓憧扰纷错而万物皆诚也。古今不代,谓参万岁成纯,而不拘于一时也。不可以亏,谓无成则无亏。 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 扬,举也。搉,引也。包举宇宙之理于七大之中。 阖不亦问是已, 阖、盍通。 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解曰〕 知天者,知其大而已矣。九州之土,皆吾所恃以践者,其大何如耶!大则无一矣,无贤之可有也。大则无不荫之矣,无可亲而可疏也。大则无非目矣,知有其不知,则明无不彻矣。大则无不均矣,皆可为帝矣。大则无方矣,六合之外,六合之内,皆其游矣。大则无不信矣,物无可以易己矣。大则无不定矣,风日过之而损亦无损矣。大者无耦,无耦者无一。知之则丧其一,丧其一则事无可为,事无可为则言无可说。尽天下之变,莫非天也。循其莫非天者,则顺逆贤否,得丧生死,皆即物审物,而照之以其量,不可知者默以信之,而天下不出吾环中。源在我也,繁然有彼,皆受于天也。故以不解解物而物自化,以不知知物而物自莫能遁,奚言之足尚哉?无一先生之说以为暖姝,而奚卖奚鬻焉!故万变皆诚也,古今皆纯也。以是扬搉大道,而与天合一矣。要岂规恢于源之外哉!廓然通一,顺天下而顺吾心之无不复,则视彼好贤尚知,以聚游士,讲道术,驰其形性,欲成美而适成恶器。虽如舜,且为膻薮,况守一舜之说以与嗜欲交战,孰从而瘳其奸病乎!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