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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桑楚(1)


  此篇之旨,笼罩极大,《齐物论》所谓“休之以天均”也。南荣趎之所以不化者,惟见有己,因见有人;人与己相持于仁义,两相构而思虑日营,虽闻道固不能以化其心。若夫天均者,运而相为圜转者也,则生死移而彼我移矣。于其未移,而此为我,彼为人;及其已移,而彼又为此,此又为彼;因其所移,而自我以外,所见无非人者,操彼此之券,而劳费不可胜言。苟能知移者之无彼是,则笼天下于大圜之中,任其所旋转,而无彼是之辨,以同乎天和,则我即人也,我即天也,不爽其儿子之和,又何待全形而形无不全,何待抱生而生无不抱矣。故思虑者,不可以隐忍禁制而息者也。朝彻之见,与天均而合体。则食乎地,乐乎天,与宇俱实,与宙俱长,宇泰以养天光,不待息而自息。此卫生之经,以忘生为大用也。庄子之旨,于此篇而尽揭以示人:所谓“忘小大之辨”者此也,所谓“照之以天”者此也,所谓“参万岁而一成纯”者此也,所谓“自其同”者此也,所谓“目无全牛”者此也,所谓“知天之所为”者此也,所谓“未始出吾宗”者此也。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 鞅掌,但习劳役者。 居三年;畏垒大穰。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哂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 杓音标,斗柄第一星,遍指十二方以为标准。 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鱿为之制; 还,音旋。鲵,大鱼,似鲇;此指小鱼,应即鲇也。制犹据霸之意。 步仞之邱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 狐为之祥。 详谓凭以为妖。评曰:言无小无大,皆可以得所欲。 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 介音戛,倏也,特也。 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 砀与荡通。 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 尧舜也。 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辨也,将妄凿垣墙而植蓬蒿也。 郭象曰:“将令后世妄行穿凿,而植秽乱也。” 简发而栉,数米而炊, 郭象曰:“理锥刀之末也。” 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 杀音弑。 正昼为盗,日中穴阫。 阫,裴、丕二音,墙也。 吾语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解曰〕 去贤能善利,以藏身而全形,亦可谓偏得老聃之道矣。而以卫生为经,则见有其生而卫之。有其生则有己,有己则有人;我耦未丧,而离山失水之为患,网罟蝼蚁之为忧,则固未足以语至人之德也。畏仁义之愁我身而欲逃之,愈逃之而人愈就之,固宜畏垒之人窃窃然欲俎豆之也。

  南荣趎 趎,长鱼切。庚桑弟子也。 蹙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者 □,则可以及此言也。”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 物有形,目亦有形,目见物而不能自见其目,是亦盲也。 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 物有形,耳亦有形,耳闻物而不能自闻其耳,是亦聋也。 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 物有形,心亦有形,心得物之理而不能自得其心,是亦狂也。 形之与形亦辟矣, 上形字,在物之形也。下形字,在己之形也。辟与譬同,犹言均是而无异也。 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 岂非物或间之耶,何以欲将求而不能相得耶? 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达道耳矣! 虽勉强欲知,而但能听之而已,终不会心。 ”庚桑子曰:“辞尽矣。”曰: 既而曰。 “奔蜂不能化藿蠋。 奔蜂,小蜂也。藿蠋,豆间大青虫也。果蠃化螟蛉,化小虫耳;大遂不能化。 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故能矣。 鸡有二种,越鸡小,鲁鸡大。 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解曰〕 欲自化以化物者,必视乎其才,故曰:“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道不足以扩其才,犹才不必其当于道也。所谓才者,与“有实而无乎处”之宇,“有长而无本标”之宙,相为周遍始终,而灵台能以不持持之,然后真为巨才也。彻乎“不际之际”,而抱之于一,以为卫生之经,道也。天光之发,才也。庚桑楚以高深为藏身之固,亦勉闻以守圣人之道而已。思虑之营营,以全形抱生之道禁制之不使复生,正南荣趎之所患,固不足以化之。

  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 赢音盈,担负也。七日夜,寓七日来复之意。 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惟。”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 郭象曰:“挟三言而来故也。” 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 旧注:朱愚犹颛愚。按字书:朱,木身也,犹木讷之木。 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乎?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 若,汝也。规规,就圆之意。 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 若犹如也。失其本,求诸渺茫。 汝亡人哉! 如逋逃之人,未知所往。 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繇入,可怜哉!”

  〔解曰〕 天下而既有人矣,而安能使之无人?天下之人众矣,而安能使之少?惟往来于灵台,与之偕而不舍,则宇不泰,天光不发;即发矣,而固不恒然。庚桑楚病尧舜之偕人以来,而简发不胜简,数米不胜数矣。乃其于畏垒之人,南面而不释然,则欲郤之勿偕,而不终不相舍,其才小也。灵台愈持而愈不可持,亦奚愈乎!内见有身而非即人,则愁不释;外见有人而非即身,则愁亦不释。才不通乎其大,故反性情而无繇入,生不可卫也。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 孰、熟通。问其熟否。 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有恶也。 洒濯未熟,而犹郁郁津津,召好而犹有恶,形容其自愁情状。 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 ;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 。 韄,胡故切,刀鞘也,取藏而不见之意。捉,谓求得之也。揵,虔、蹇二音,闭也。缪犹绸缪之缪。评曰:内揵则不畏外之繁,外揵则不虞其内之缪。 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 评曰:志一则忘道。 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评曰:放道而行者,自与道相忘。敔按:此段评解与旧注迥异,玩《解》自明。

  〔解曰〕 不见有人,不见有己,则思虑之营营自息。此非道德之所可恃也。以道德持之,勉闻而受于耳,耳达之心,而灵台不能自达。卫生之经所以不给于圣人之德也,才限之也。不见有己,而物之繁以相撄者不已,则勿求之外,而内揵以忘己,则自不与之偕。不见有人,而己之缪以自束者不释,则勿求之内,而外揵以忘人,则自无可偕者。此非勉闻之道德所可禁制,存乎己之持与不持者而已。然尚未足语于放道而行者也。放道而行者,吾即道也,吾即天也,吾即人也,弗待韄也,弗待揵也。天下之繁,皆吾推移之所必彻。吾心之缪,以天下解之而无所结,则无见恶而不容洒濯。才之巨者,一恒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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