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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木(2)


  孔子问子桑虖曰: 虖应与扈、户通。 “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欤?”子桑虖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 林回,即假人之亡者也。旧注:林回,殷逃民。假字未详,或曰国名。 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 布,泉布也,谓所值之财币。 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异日,桑虖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 真泠字讹。旧说:其命二字之误。杨慎曰:“真泠即叮咛”。 ‘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 不求为文饰,而有待于形。 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于己无待,而况于物?”

  〔解曰〕 以一人之天合一人,且宁置千金之璧而不忍弃,况以万物之祖,率其自然,缘其固然,而物有能离之者乎?以其才治天下之不才,以其不才需天下之才,以才不才之间窥测天下而避就之,皆待形而彰,待物而应者也。圣人怀之而物莫能出其环中,虽不相爱,必不疏散以相离矣。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 大布,粗布也。 正緳系履而过魏王。 緳音絜,结带也。结带束衣,以索穿履。 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耶?”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敝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 王,去声。长,上声。王长犹言为王为伯。 虽羿逄蒙不能睥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耶?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解曰〕 遇昏主乱相之世,奚止惫哉!比干且以之剖心,求逞其能,物必害之也。非贤而不自贤者,谁能免此!贤不自贤,全身而已,惫固不可辞也。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焱氏之风。 焱,音注见前。 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 犁谓牛之耕,犁路了然。 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 以不受天损,彪然自大。 爱己而造哀也, 人不我益,因而哀之。 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因天而非己有心。 ”回曰:“敢问何谓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 自然发泄之所必有。 言与之偕逝之谓也, 偕逝犹言任运而往。 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一委之命。 “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 一试用而即通显。 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 天下之以名位加我,乃彼好贤,非以利己。 吾命有在外者也。 命岂在外乎?穷通之命则在外也。有云者,听其或有也。 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 人之所利,吾以为利,是窃取也。 故曰:‘鸟莫知于 鸸。’ 燕子也。 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 见不宜处者,即不暂停。 虽落其实,弃之而走; 实,口实也。所攫之飞虫,落而不顾。 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 巢人梁幕。 社稷存焉尔。” 所居守在是。 “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 死则化为物。 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 生死不可预计。 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耶?”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 人之所为,天之所命,以天道视之,一而已矣。 人之不能有天,性也。 人所不能有之天,乃天之命,即人之性也。 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如其本体以往。

  〔解曰〕 “偕逝”者,举穷达生死而安之于天,安之于命,几可以忘忧矣;而知天之倪而不知其正,则亦“广已造大”而不能“袭诸人间”,其去“造哀”者,无几也。其惟“体逝”乎!化日逝而道日新,各得其正,此乃天之所以化也。非但人事之变迁,人生之修短,在其抟运之中;即大化之已迹,亦其用而非其体也。得丧穷通,吉凶生死,人间必有之事也;吾不能不袭其间,而恶能损我之真?正而待之,时有已往,有未来,有现在,随顺而正者恒正,则逝而不丧其体,即逝以为体,而与化为体矣。凶危死亡皆天体也。有以体之,则一息未亡,吾体不乱。歌声犁然当于人之心者,与天相禅,无终无始,生有涯而道不息,正平而更生者未尝不可乐也。故重言死,非也;轻言死,亦非也。纯纯常常,无始无卒,逝而不与之偕,人间无不可袭,天与人其能损益之乎?此段尤为近理,盖得浑天之用也。

  庄周游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 运寸,周围一寸也。 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 盛大不远飞。 目大不睹?” 近人而不知。 褰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抟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 杀机动则互相感召。 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 呵禁挟弹以入其囿。 庄周反入,三月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 忘身之真。 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

  〔解曰〕 异鹊螳螂见利而忘害,庸人之不免于人间世者类然。庄周知害机之不可因,相召而兴,捐弹反走,则远乎利以远害矣;乃本无窥林取栗之情,自信以往,忘其为栗林之樊,而冥然忘身之入,虞人固不相知而相谇,勿足怪者。然则率者情也,而不缘形以物物,则率情恃正而失正矣。故惟正而待者,若观于清渊,一碧泓然,隐微俱鉴,而无恃贤自任之心,然后可以无入而不得其正。虚室生白,物无所致其疑,则袭诸人间,皆其社稷,而物莫能谇也。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 自美故人不以为美。 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 自安于恶,人必怜之。 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解曰〕 恶者自见为恶,而人犹爱之;若夫忘美忘恶,则己且不知,而人又何从施其爱憎?以正而待者,虚无所倚。虚者,天下之至正也。见美恶焉,则倚矣。无倚则物物以为物祖,美恶皆受成焉,人其能以美恶相加乎?哀骀它之所以无人而不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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