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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1)


  此篇因《逍遥游》《齐物论》而衍之,推言天地万物初无定质,无定情,扩其识量而会通之,则皆无可据,而不足以撄吾心之宁矣。盖物论之兴,始于小大之殊观;小者不知大,大者不知小;不知小,则亦大其所大而不知大。繇其有小大之见,而有贵贱之分;繇其有贵贱之分,因而有然否是非之异。繇其有小大之见,因而有终始之规;繇其有终始之规,因而有悦生恶死之情。繇其有小大之见,因而有精粗之别;繇其有精粗之别,因而有意言之繁。于是而有所必为,有所必不为,以其所长,怜其所短。量有涯则分有所执,时有碍则故有所滞,彼我不相知,而不能知其所不知。乃至穷达失其守,荣辱易其情,辩言烦兴而不循其本,于内无主,倒推于外,殉物以丧己;而不知达者之通一,无不可寓之庸也。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 泾,浊也。泾水浊,故借用。 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 水面广阔,见之不真。 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盳洋向若而叹曰: 盳同望。 “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 虚同墟。 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笃犹专也。 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 尾闾,沃焦也,见《山海经》。 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 礨音畾,空音孔。礨空,石上小孔也。 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 卒,尽也。尽九州之人而合计之。 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 连,相禅也。 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解曰〕 此初破小之不知大也。不知大,则自大其小;自大其小,而识穷于大;故初示之以大,而使破小大以游于大焉。海之神谓之若者,若有若无之谓;不自有而后可以知大之无穷。不然,有其大,以傲河之小,又奚以愈于河伯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豪,毫通。 北海若曰:“否。夫物: 句。 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分,去声。得失之数曰分。生死之变曰终始。故,有因也。 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 大知之知,去声。 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 故、古通。遥而不闷,不远而迷也。掇而不跂,近可掇拾者,不于目前跂望也。 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 说音悦。 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 所知者,不敌其所不知者亿万之一。 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 未生之时无穷,已死亦然。 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繇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解曰〕 既破小以知大矣,则将大其所大,而小其所小乎?不知小不可囿,而大亦未可恃也。从近远而计之则有量,从今昔之长短而计之则有时,而量之外非无境也,时之前后非有极也。是小与大皆囿于量之有涯,而困于时之有止,其不可执大以为大,犹之乎不可执小以为小也。执大以为大而小其小,乃不知所执之大而固亦小。见见闻闻,思虑之所不通,如彼其无穷,而所见之天地亦小矣。未生以前,既死以后,前无可闻,后无可知之绵邈,如彼其无止也,而所谓今古者亦旦夕矣。故析豪末而至于无形,更有小也,小亦一量也。地在天中,天包地外,浑然一球。而既有内则必有外,非可以量计也。故能破小以知大者,必破大之见而后小之见亡。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情,实也。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 垺音孚,郭也。城外有郭,故借为粗字之用。殷,盛也。 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 不害人,仁也。不煦煦以为仁,则仁而非仁。 动不为利,不贱门隶; 不为利,义也。不自贵以崇义,则义而非义。 货财弗争,不多辞让; 财弗争,让也,不矫辞以为让,则让而非让。 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 不藉人力,廉也。不矜自食其力以为廉,则廉而非廉。 不贱贪污,行殊乎俗; 不求异而自不同。 不多辟异,为在从众; 不创辟异说,因人而处乎正。 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 非为刑赏沮劝,则和光同尘,而自非谄佞。 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 不以所闻者为道。 至德不得,大人无已’,约分之至也。” 约分,谓约之适如其分。评曰:极乎无形,规乎不可围,而适如其分。

  〔解曰〕 夫小大无中止之量,则小极于无形,大极于不可围,虽言之所穷,而可以意揣知之。可以意揣而知,则言无形,而无形即其形矣;言不可围而即其围矣;是粗者粗,而精者未尝不粗也。以数测之,则有形无形分矣,可围不可围辨矣。若忘言忘意,而又何精粗之有乎?有精有粗,则将舍其粗而求其精,故世之所谓小人者,执近小以为尊荣,而不仁不义,不让不廉,贪污辟异,佞谄营营焉,皆知粗而不知精。其名为君子者,刻意缮行,以恩为仁,以自贵为义,以辞为让,以不食力为廉,异俗离众以排佞谄,则知精而不知精之亦粗也。若因乎分之所适然,合无形有形于一致,齐可围不可围于同观,适然而然,言不立而意无所测,泯精粗之见,而又何小大之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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