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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1)


  此篇之说,有与庄子之旨迥不相侔者;特因老子守静之言而演之,亦未尽合于老子;盖秦汉间学黄老之术,以干人主者之所作也。无为固老庄之所同尚,而庄子抑不滞于无为,故其言甫近而又远之,甫然而又否之,不示人以可践之迹。而此篇之说,滞于静而有成心之可师,故其辞卞急烦委,以喉息鸣,而无天钧之和。庄子之说,合上下、隐显、贵贱、小大而通于一。此篇以无为为君道,有为为臣道,则剖道为二,而不休于天钧。且既以有为为臣道矣,又曰“以此南乡,尧之为君也,以此北面,舜之为臣也”,则自相刺谬,而非若《内篇》虽有随埽之说,终不相背戾也。大抵《外篇》多掇拾杂纂之言,前后不相贯通;而其文辞汗漫冗沓,气弱而无神,所见者卑下,故所言者颓靡;定非庄子之书,且非善学庄子者之所拟作,读者所宜辨也。余篇多有类此者,推之可见。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 随时而动,曰运。有心为主,藏之而不舍,曰积。 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 辟、 通。 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 昧然,昬默也。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 铙,乃交切,小钲以止鼓者。其止自止,不因物止。一曰:铙与挠通。 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 “实则”之则,一本作者。 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 俞俞,有俞而无咈也。 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 无所不可。 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 乡,一本作向。 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乐音洛。

  〔解曰〕 此老子所谓“守静笃”也。与天和,自于人无不和。与人和,未必能和于天。静极,则于人自无竞,随所运而皆乐,其乐也天矣。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 师者,言其所效法也。 齑万物而不为戾, 齑音 ,剂通,分析之也。一说,与虀同,揉而熟之也。 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 流也。 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畜,昌六切,止也。沈括曰:《易》妙二《畜》。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天下用而不足。

  〔解曰〕 定者,一于静也。静则无为,无为则己不立宗,而以天下为宗。己自立宗,则强物同己而多忧。以天下为宗,则任天下之自为而己不劳,所以休其心而恒乐。

  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者,知虽落天地, 落,尽也。 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 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解曰〕 上不自为而任之下,亦与用人则逸,自用则劳之言相似。然君子之任人,以广益求治,而此以自尊求乐,既非老庄无为之旨,抑且为李斯赵高罔上自专之倡。甚矣其言之悖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降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

  〔解曰〕 以要为本,以详为末,分上下之序,乃以自尊而恣其逸乐。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 因其形名而委任之。 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 原其所不能,以省其所能。 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 又不能矣,而后定其是非。 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繇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解曰〕 其意以兵刑、法度、礼乐委之于下,而按分守、执名法以原省其功过。此形名家之言,而胡亥督责之术、因师此意,要非庄子之旨。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 敖、傲同。无告,无所告诉者。 不废穷民,苦死者, 恤死者之苦。 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 其出也,定而不劳。 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然则胶胶扰扰乎! 言己之用心徒劳耳。 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解曰〕 于人求合者,必勤人之事。天道运而不积,日月、云雨、四时各效其功,而天不劳以收成功,合之者逸而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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