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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宗四


  曹操之雄猜也,徐庶以劉先主之故,終身不為一謀。操能殺荀彧,而不能殺庶,委順可為也。然猶曰庶未嘗觸操之忌也。司馬昭之很也,阮籍為草表,而以箕、潁之節期之。昭能殺稽康,而不能殺籍,隱默可為也。然猶曰微辭而未斥言之也。郅惲上書王莽,陳讖緯,諫其復漢室而歸臣服。莽弗能殺,而及見光武之興,婉曲可為也。然猶曰詭託符命以術制莽也。馬伸於張邦昌之僭立,上申狀以請復辟,至再至三而不已,邦昌懼而從之;弗畏於逆臣,弗懼於狡虜,弗憂於吳幵、莫儔之群小,志至氣充,不知有死,而死亦終弗及焉。然則士苟有志,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夷、齊扣馬之諫,奚必武王而後可施哉?

  嗚呼!士不幸而生於危亡之世,君已俘,宗廟已墟,六宮盡辱,宗子無餘,舉國臣民寄死生於他人之手,而聽其嚼齧,姦宄施施且擁叛逆而為主,不死而何以自堪。乃自梅執禮、吳革、劉韐、李若水、張叔夜之外,非有可死之幾,死且無裨於名義。故張浚、趙鼎、胡寅唯匿形免污以自全,無死地也。伸居臺諫之職,欲求死地以致命,則唯有直責邦昌使奉康王之一說,可以自慰其夢魂而無疚憾。忤邦昌者,死地也。邦昌之從己而避位,非伸之所取必者也。豈有人方求為天子,而助逆者又進騎虎之說以怵之,可以筆舌力爭奪其尊富哉?故曰死地也。稍一遲回,而姑為隱忍矣。以死為心,以成敗委命,以綱常名義自任,而不求助於人,則亦何不可揭日月以行,而言猶嚅囁乎?

  子曰:「邦無道,危行言孫。」無道者,君不明,而猶故國之君;俗不美,而猶中國之俗;非國破君辱逆臣竊位之謂也。言孫者,道不可亟明,則以微言待後;志不可急白,則以謙讓自居;非談笑以道君父之危,緩頰而免亂賊之怒也。當伸之世,操伸之志,以為伸之所得為,豈謂此哉?且伸之言,亦未嘗不孫也。其申狀於邦昌也,仍以臺官上申宰相之禮;其進說也,仍期以定策立元輔之功。則以視段秀實之笏擊朱泚也,猶從容而不迫。非伸之氣苶於秀實也,彼已成乎不可挽之勢,而此則有可轉之機也。然使邦昌怙惡而不從,群姦交懟其異己,則伸亦與秀實同捐其肝腦。其危也,孫也;而其孫也,未嘗不危也。伸於是合乎剛柔之節矣。

  夫人之於義也,豈患不知哉?患無其志耳。抑徒患其志之不存哉?患其氣之不充耳。邦昌之不可帝也,天子之不可聽女直立也,為宋之臣民不可戴邦昌為君也,夫人而知之,夫人而亦有其心矣。若有所覆而不得露,若有所掣而不得舒,若有所隔而不得吐,皆氣不勝也。故持其志者,以氣配義,而志乃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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