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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吴学究再戏益都县 宋公明筹赈济州城(2)


  堂上堂下看的人,一齐和起来,刘齐道:“总要审审明白,弄个水落石出。那有这样糊糊涂涂就此了结的混帐案子?”益都县碍着舆论,没奈何能畏舆论,尚算是个好官重新推问:“赵大,你的话句句真实不虚么?”赵大暗想:适才吴用自认无差,必定言的适中了,回道:“字字真实,句句不差。”知县道:“言的不对,本县要责打你的呢,你可仔细说着。”示之以目。活画,便画也画不出这是知县关照他,叫他改供。谁料赵大是个粗人,不省得回说:“若有虚言听凭责打。”吴用道:“请相公录了供,叫他签字盖模。”

  知县只得教吏房录供。一时签字盖模毕,吴用道:“如今我可揭露真面目了。”说时迟,知县、盗众、衙役及堂上下众人的视线齐注集吴用头儿上;写的加倍出色那时快,吴用举起右手“辖”绵一扯,早把蒲包儿扯脱,露出那副尊容来,写的加倍出色,加倍精神众人看时,只见吴用眉清目秀,宛似兴刘张子房;面白须长,恍同扶汉诸葛公。

  有人驳士谔道:“吴用套的蒲包有几许长,他那长须,怎地会看不见?”士谔道:“他那三髭须套蒲包时,早捞起在里面,蒲包不是有条口的么?那须就被口儿搁住,再不会露出来了。”闲言少叙。当下吴用揭去蒲包儿,问知县道:“相公瞧吴用面貌与赵大的供辞符合么?请相公再问问赵大,为甚没须子的胖子,一刻儿就变成有须子的瘦子了?”众人齐和起来,一时笑声,语声,杂然并作,纷乱不可辨。弄得个益都县问又不是,不问又不是。后来决定硬着头皮问一问,问道:“赵大你听得么?你说吴先生是胖子,怎么一刻儿就会瘦起来?你说是没须子的,怎么一刻儿就会长出须子来?难道你说的是一个吴用,此刻又是一个吴用么?”

  看官,这乃是知县暗递照会,教他巧行分说。偏遇着这位赵大,是天字第一号的粗胚,不省得知县语意,呆呆的跪着,一言不发。知县道:“本县问你,为甚不答?敢是没有听明么?”赵大道:“听是听得的,但是小人说不出什么来,求相公开恩。”知县道:“你照直讲是了,若不说时,我要用刑了。”

  赵大听得“用刑”二字,吓的连忙道:“小人直说是了,求相公不要责打。相公,但你也须怪不得我,我们本来不知道什么吴先生不吴先生,都是你相公自己教我们说的。说只要一口咬实孔家庄的吴用为首,非但可以超生,并许大大的赏给我们银子,因此我们才说出吴先生,如今又要责打我们。”知县在座上听了赵大的供辞,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一叠连声喊道:“快给我打杀这胡言乱语的奴才!打杀这胡言乱语的奴才!”赵大道:“相公,不是你亲口吩咐我的么?怎么欲打杀我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吴用早霍地上前,把益都县一把抓住道:“相公,称他一声,妙我吴用有何开罪你处,结下这样深仇积怨,与我势不两立起来?劳你运筹设策,想出此种神妙不可思议的奇计,遣将调兵,欲致我于死地。哈哈,须知我吴某,并不是毫无知识凭人捉弄的傀儡。当面骂他,妙相公你还少读兵书,未知战策,于‘知己知彼’一句古话,不曾揣摩揣摩,就是临敌指挥,也欠了些斟酌。我做了你时,在我上堂的时候,就可一个下马威,把我套着的蒲包儿除去,我就没有法子了。如今你吃了一次亏,我就教你一个乖。下次要害人时,可就不要这样的呆笨。你虽欲害我,我是很可怜你呢。如今说不得,请你到青州府里去走遭,请知府相公断断这‘是非曲直’。”

  知县发极道:“吴兄,我们有话好说的。快放了手,是小弟一时的不是。”吴用笑道:“相公这种称呼,不敢当的很。吴某是犯人呢,相公休慌。自古道‘官官相护’,知府相公是个官,不见得一定帮助吴某的,就到那里也不见得受亏。或者知府相公帮着相公,说吴某刁滑,重重的办我一办。也未可知。”(妙妙,愈说愈妙,愈转愈灵,文章至是,叹观止矣。)

  知县想欲退堂,身子被吴用抓住,再也休想动弹。虽说吴用是个文人,不见得有武松、鲁智深等的神力,然而拿知县比较起来,已如鹞鹰之与鸡凫。有甚凭证?当赤发鬼刘唐合插翅虎雷横,在东溪村朴刀相斗的时候,吴用掣出铜炼就中只一隔,两旧便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事见《水浒传》十三回试问这一隔,可是身无缚鸡之力的人所能的么?当下益都县见挣不脱身,哀告道:“吴先生,是我一时的差误,如今懊悔已经无及。只求先生海涵,我兄弟情愿大大的认一个罚。但堂上堂下许多的人瞧着,我也不好致送,先生也不便接受呢。可否退了堂,细细商议。”吴用一定不应。知县再四哀告,堂上堂下众人一齐拍手叫好,弄得知县更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吴用道:“你好乖,独我吴某是个呆子?你一退了堂,看客都已散去,盗犯都已下监,我吴某再拿什么凭证来与你讲话?”知县道:“然则如何?”吴用道:“你先当堂写一张伏辩来,待退过堂,再拿银子来取赎。倘不取赎,我执着这纸伏辩,依旧可到青州府去控告。”益都县无奈,只得提笔写了一张伏辩,签了花押。吴用又叫他盖上颗益都县印信,也只得听从。吴用收了伏辩,方许他退。于是知县退堂,教幕友邀进吴用开议取赎伏辩事宜。吴用索价一万银子,再四磋磨,跌倒五千两成交。

  吴用平白地得下这注财香,心下不胜欣喜,向孔明、孔亮道:“如何?”二孔拜服道:“先生真神人也,较我师父宋公明多多矣。吾师父也算以智谋著,然怎地比得上先生?”吴用道:“也不见得么?不过我用智谋,是许人家晓得的;令业师用智谋,是不许人家晓得的。因此我的智谋便闹出了个名,其实令业师也不输我。”孔明道:“确论,确论。可不是么?我想着了。”吴用道:“你想着了什么事?”孔明道:“这是我师父下山后做的簇簇新新的新事情,难道先生没有知道么?”吴用道:“不曾晓得,是什么事?”

  孔明道:“此事节目很长,我们回去讲罢。”于是吴用向益都县的幕友道:“今日扰了贵居停半天,深抱不安。又承他惠了五千两银子,费神为我转谢一声,并教他下回留心些,不要再闹笑话。”说毕,就同着二孔扬扬而出。那银子,县里早派人抬送去了,自有庄客照料点收,不必细表。吴用、孔明、孔亮走出衙门,见市上三三五五,都在讲论此事,那唱新闻的小热昏,早把此事编成韵语,聚了一簇人,在那里唱卖。

  吴用等一径回家,到出房坐定,吴用道:“快把你们师父的事情讲给我听。”孔明道:“我们筑造这座宅子的时节,因这里木行没有大木料,直赶到济州去采办。那时节,在济州城里撞着师父宋公明,合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问起来,方知师父因东南水患,西北旱灾,特在州城里办理赈务,设立了一个天灾筹赈公所,朱、雷二都头都在那里帮办。师叔铁扇子宋清当着书记,专司信札,兼理帐目。各处的人听得我师父及时雨做赈务公所总董,以为总是弊绝风清的了,就把银子累千整百的捐将来,倒便宜我师父发了一注大财。”

  吴用道:“奇了,难道没有造报清单么?人家怎地会相信呢?”孔明道:“正为有造报清单,不然便不奇了。”吴用道:“既有造报清单,如何可以做手脚?”孔明道:“有许多人捐了钱不愿落名的,就叫做无名氏。一日工夫。这种无名氏十个中倒有四五个,便都是师父的好处。譬如有十个无名氏,齐巧捐的数目相同,造报单上,只消刊登一个,其余九个便都是经手人的余利。横竖这些无名氏瞧着清单,见无名氏登在上边,数目不差,就不问了。此乃办赈得益之一;再有各属的赈款解拢来,师父拿他存放在钱庄或银行里,亭一天有一天的拆息,赈款多了,经不起存上一两个月,那注利息也就不小,此乃办赈利益之二;再者银子拿到灾区去,有什么用场?灾民得着,吃不饱,穿不暖,因灾区是没东西买的,自然是办赈的人采办些杂粮解将去,那就买些黄豆、蚕豆、番芋干等贱价的东西,前去散放,这注赈有那个前来查问?随我以一报十,以十报百,此乃办赈利益之三。办赈有此三利益,我师父怎么不发财呢?又发财,又得了好名声,上自官吏绅士,下至隶卒娼优,没一个不晓得我师父宋大善人及时雨宋公明。那些官府,无论经略、留守、知府、知县,怎么大的官,怎么大的职,与我师父信札往来,都称他‘公明三兄大善士大人’,或称‘公明三兄善长大人’,先生你想阔不阔?我师父的募赈广告上,都是‘恫瘝在抱,寝食不安’等仁义的话头,人家都说他是言行符合,那知其中有此弊病呢?”

  吴用道:“然则你又如何会知道?敢是令业师亲口告诉你的么?”孔明道:“我师父从来不肯在人前说真话,这也瞒不过先生,他又如何肯说真话我听呢?师父碰着我几次,都向我说灾情重大:西北旱灾,三年不雨,人至相食,易子析骸,惨无人理;东南水患,田庐尽成泽国,浩浩荡荡,一望无涯。我一想着时,宛同身受,睡都睡不着,吃都吃不下,每于半夜三更,在床上直跳起来,恨不得飞到那边,亲给他们充了饥。我又不敢回驳,听的我脑子都涨起来了。后来碰着师叔,那赈捐的真相,方才披露。”正是:假公济私,当局偏能说慌;燃犀烛怪,旁观自有公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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