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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后记


  我写那篇《我的杂学》,还是在甲申(一九四四)年春夏之交,去今也已有十八九年,有些事情已经变了样子了。其一是胜利之后,经国民党政府的劫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一只手表和一小方田黄的图章,朱文曰圣清宗室盛昱,为特务所掠,唯书物悉荡然无存,有些归了图书馆,有些则不可问矣。所以文中所记的书籍,已十不存一,萧老公云,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昔曾写“旧书回想记”,略记汉文旧籍,正可补此处之缺。

  其二则是解放之后,我的翻译工作大有进展,《我的杂学》第六节中所说两种的希腊神话,都已翻译完成,并且二者都译了两遍,可以见我对于它们的热心了。《古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于一九五〇年在上海出板,印行了相当的册数,后来改名“希腊神话故事”,又在天津印过,因为这虽是基督教国人所写,但究竟要算好的,自己既然写不出,怎么好挑剔别人呢?至于那部希腊人所自编的神话集,因初次的译稿经文化基金编译会带往香港去了,弄得行踪不明,于一九五一年从新翻译,已经连注释一起脱稿,但是尚未付印,日本高津春繁有一九五三年译本,收在岩波文库中。此外还译出些希腊作品,已详上文一八四节以下“我的工作”里边,这里不重述了。日本的滑稽本也译了两种,有《浮世澡堂》即是《浮世风吕》,我翻译了两编四卷,已于一九五八年出板,《浮世床》则译名“浮世理发馆”,全书两编五卷,也是已经译出了。

  我开始写这《知堂回想录》,还是在一年多以前,曹聚仁先生劝我写点东西,每回千把字,可以继续登载的,但是我并不是小说家,有什么材料可这样的写呢?我想,我所有的唯一的材料就是我自己的事情,虽然吃饭已经吃了七八十年,经过好些事情,但是这值得去写么?况且我又不是创作家,只知道据实直写,不会加添枝叶,去装成很好的故事,结果无非是白花气力。可是当我把这意思告诉了曹先生之后,他却大为赞成,竭力撺掇我写,并且很以我的只有事实而无诗的主张为然,我听了他的话,就开始动笔。

  我当初以为是事情很是简单,至多写上几十章就可完了,不料这一写就几乎两年,竟拉长到二百章以上,约计有三十八万字的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有这许多话可讲,只觉得有些地方已经很节约了,因为过去的琐屑事对于现代青年恐怕没有趣味,有的是年代久远所以忘怀了,没有能够记述清楚。还有一层,是凡我的私人关系的事情都没有记,这又不是乡试朱卷上的履历,要把家族历记在上面。与其记那些,倒是家乡的岁时习俗,我是觉得很有意思,颇想记一点下来,可是这终于没有机会插到里边去,而且在我族叔观鱼先生的那本书里有一个附录,是《绍兴的风俗习尚》,已够好了,不必再来多事。此外有些不关我个人的事情,我也有故意略掉的,这理由也就无须说明了,因为这既是不关我个人的事,那么要说它岂不是“邻猫生子”么?

  古来圣人教人要“自知”,其实这自知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以不知为不知似乎是不难,但是说到知,到底知的是什么,便很有点不明白了。即如上文所说的“杂学”,里边十之八九只不过是对于这个有点兴趣,想要知道罢了,实在只写得“起讲”的且夫二字,要说多少有点了解还只有本国的文字和思想。因为深知八股与八家文与假道学的害处,翻过来寻求出路,便写下了那些杂学的文章,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所走的路是走的对不对。

  据我自己的看法,在那些说道理和讲趣味的之外,有几篇古怪题目的如《赋得猫》,《关于活埋》,《荣光之手》这些,似乎也还别致,就只可惜还有许多好题材,因为准备不能充分,不曾动得手,譬如八股文,小脚和雅片烟都是。这些本该都写进《我的杂学》里去,那些物事我是那么想要研究,就只是缺少研究的方便。可是人苦不自知,那里我联想起那世界有名的安徒生(H.C.Andersen)来。他既以创作童话成名,可是他还怀恋他的躄脚小说《两个男爵夫人》,晚年还对英国的文人戈斯(E.Gosse)陈诉说,他们是不是有一天会丢掉了那劳什子(指童话),回到《两个男爵夫人》来呢?我的那些文章说不定正是我的《两个男爵夫人》,虽然我并无别的童话。这也正是很难说呢。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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