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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久事件


  五月十九日以后这四五天的东京报纸都揭载一件奇怪的杀人案,每天几乎占去整页的纸面,仿佛大家的注意全集中在这里,连议院里的嚼舌头与国技馆的摔壳子的记事相形之下也有点黯然无色了。这件事本来很简单:男女二人住在旅馆流连几天之后,忽然发见男的被绞死,女的逃走了。可是奇怪的是,死者的男根全被割去,在左腿及垫布角上有血书大字云“只有定吉二人”。警察查出死者石田吉藏年四十二岁,是酒楼的主人,女的阿部阿定,三十二岁,是那里的女招待。过了两天,阿定也已捕获了。假如这只是怨恨或妒忌的谋杀,那么这件事也就可以完了。然而不然。警察在阿定身边搜出三封遗书,因为她本想到生驹山上去自杀的,这也不足为奇,但其中一封却是给死者吉藏的,其文曰:

  “我顶喜欢的你现在死了成为我的所有了。我也就去。”

  信封上写道:“我的你,加代寄。”

  加代当然是她那时所用的名字,关于你字却要少少说明。日本语里有好几个你字,这一个读作“阿那太”的字除平常当作客气的对称以外还有一点别的意思,即是中流家庭用为妻称夫的代名词,像这里用法又颇近于名词了。警察问她为什么杀死石田,她所说的理由是如此:

  “我喜欢石田,喜欢得了不得。我不愿让别的女人用指头来碰他一下,我想将他绝对地成为我的所有物。所以把他杀了。”

  又据报说,石田睡时阿定常以细带套其颈,随时可绞,石田了不恐怕。十七日未明阿定戏语云,“我喜欢你,索性杀了也罢?”

  石田答说,“好吧,且杀了看。”

  阿定遂下手,石田渐苦闷,乃中止,至夜中又决心,终于绞死。其时石田似亦知觉,假如稍有嫌恶的表示,或出声呼唤,则阿定即认为无爱情,将不再杀害,但石田最后亦只频呼加代不止,毫不畏避,以至于死云。

  这件事一看有点奇怪,但是仔细分析也只是一种情死,用新的名词是“死之胜利”。这里唯一的奇特是男根切取,可以说是属于变态心理的。报载日本警视厅卫生部技师金子准二博士的谈话云:

  “这完全是疼痛性淫乱症(Algolagnie)。有撒提士谟思(案或译他虐狂)与玛淑希士谟思(被虐狂),但大抵多是两者混合的。这可以算是变态性欲的集合吧。”

  专门家的话我们外行未便妄下雌黄,不过据我想恐怕还是茀帖息士谟思(庶物崇拜)的分子为多罢。看这事件的动机在于爱的独占,记得中国笔记(纪晓岚的?)中也有过类似的事,有新夫妇严妆对缢,正是所谓“心中死”也。佛牙,圣骨,平人遗发,以分代全的纪念物世中多有,男根稍为别致了,但生殖崇拜的“林甘”(Lingam)甚为普遍,遗迹是处可见,实在也不能说怎么太古怪,知骆驼自肿背则不必疑是怪马,而新闻上所谓“夜会髻之妖女”亦正未必如此耳。

  真君在东京留学,屡次来信叹息于中国报纸上社会新闻之恶劣,常举日本报章的盗贼小记事为例,更有风致与情意,以为不可及,此固是事实,但是这回他们也大显其江湖诀,滥用肉麻艰涩的文句,以咏叹此桃色惨案,大可与中国竞爽矣,以言其差亦止五十步与百步而已。二十五日《读卖新闻》载神近市子的一篇小文,说得最好,却非一般新闻记者所能知也,其文云:

  “在尾久旅舍的情夫杀害事件,因其手法的残忍与奇怪的变态性,自发现以至逮捕的三日间,市民的兴趣差不多都被吸收到那边去了。

  但是逮捕了以后,这杀人事件的变态性虽然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化,可是其残忍乃是全然有不同的内容,这事却是明白了。盖其残忍并不是如以前所想像似的出于憎恶,实乃爱着之极的结果,女的爱情归向于现代一种代表模型即堂驩(Don Juan)式的男子之结果,因了女的欲求与男的自由立场的相异而生之间隙乃使得女的那种变态性更进于浓厚,遂致发生与常识几乎完全相反的,即因爱而杀的结果来了。

  事件的内容既然明白,我想世间一般对于这女人大抵会原谅她吧。而且也会有人是这样看法,这是代表着对于猎奇求新不知厌足的男子之女性的危惧与不安,也即对于这事的女性的复仇吧。但是,这或者不如说是自然假手于这女人来复仇,更为正确亦未可知。

  变态性这事因其性质上的关系我们不大能够看到,但这在社会的底里流动着,使许多男女苦恼着,那正是事实。这虽是本能之病的表现,可是这也是事实,找寻刺激不知厌的有闲阶级的男性以及非以供给此项刺激求生存不可的女性,这两群的同时出现,更是异常的把变态性助长起来了。

  这一个女人的出现就是在这样歪曲了的性生活之很长的连续过程中各处发生的现象之一,看去好像是极特殊的偶然的事件,实在却是尽有发生的理由而起来的。”

  神近女士是日本的一个新思想家,最初我看见她所译南非须莱纳耳著的《妇女与劳动》,二十年前曾因恋爱关系刺大杉荣未死,下狱两年,那时所著的一本书也曾看过。前年我往东京,在藤森成吉家里见到她,思想言论都很好,这上边所说的也很平正,有几点更有意义,如第三四节均是。中国万事都显得麻木,但我还记得民国十九年五月的《新晨报》上S.C.Y.女士的一篇文章,七日报上便有副刊编辑主任声明去职,接着登有报馆的征文启事,因为文章很妙,全抄于下:

  “本报主张男女平权,对于提高女子地位尊重女子人格之文向所欢迎。本月四日副刊妇女特刊登有《离婚与暗杀》一文,与本报素日宗旨不合,一时失慎,致淆观感,抱歉万分。兹拟征求反对《离婚与暗杀》的名作,借盖前愆,如妇女界有能将一部分偏激女子憎恶男子之心理公平写出,尤为跂盼。”

  后来征来的名作如何,因为不曾保留,说不清了,那篇偏激的文章仔细读过,虽是出于憎恶的方面,但这总也是表示女性的危惧与不安,正是事实。其次据报上所说,阿定从十五岁起与男子厮混,做过艺妓娼妓女招待,直到现在算来已有十七年之久了,“非以供给此项刺激求生活不可”,在这样歪曲了的性生活里,变态真是尽有发生的理由,不,或者不发生倒要算是例外吧。伊凡勃洛赫(Iwan Bloch)所著《现时的性生活》(一九二四年英文本)第二十一章是论淫虐狂(即Algolagnie,译语均未妥适)的,有这样的话:

  “由长久继续的性欲过度而起的感觉木钝乃需要凶残之更强烈的刺激。正如在荡子或娼妇,这感觉的木钝发生一种他虐的倾向。”

  不限于他虐,这也可以作别的变态之说明。尾久事件里的变态至少有一半要归于后天的那种性生活,即使有一半归于阿定的先天的气质。卖买淫的制度是人类以外的生物界中所没有的事情,在这里边我真不知道他究竟发见了他自己独有的幸福呢还是诅咒。从这里培养出来的结果,梅毒其一也,变态心理又其一也,我们不跟了茀洛伊特学舌,也知道性生活实在是人生之重要的一部分,这一歪曲了便一切都受影响。古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是有理解的一句名言,实亦即是常识。但是这个原是离之则双美,合之则双伤,各有其轨道的,奈何寄饮食于男女之中,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这种办法真是非普通兽类所能想得出来的了。《水浒传》记白玉英卖唱的上场诗有云,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正是古已有之,我所说的也是有所本,不过说得稍为诙诡罢了。

  对于卖淫制度也有些人表示反对,特别是宗教方面的人,想设法禁止。不过他们多有点看错,往往以为这些女人本来可以在家纳福的,却自喜欢出来做这生意,而又不见得会有买主来的,所以只要一禁就止,就都回家去安分过日子去了。我们不要笑宗教家头脑冬烘,我们的官大抵也是如此,只要看种种禁娼的方法就可知道。真正懂得这道理的要算那些性学家,然而这又未免近于“危险思想”,细按下去恐怕不但是坏乱风俗而且还有点要妨害治安吧。

  在法西斯的国家所以要禁遏性学,柏林性学研究院之被毁正是当然的。幸亏中国不是法西斯的民主国,还不妨引用德国性学大师希耳息茀耳特博士(Dr.Magnus Hirschfeld)的话来做说明。他在一九三一年作东方之游,从美国经过夏威夷菲列滨日本中国爪哇印度埃及以至帕勒斯丁与叙利亚,作有游记百二十八节,题曰“男与女”,副题曰“一性学家之世界旅行”。我所见的是一九三五年的英译本,第十二至二十九节都是讲中国的,十七节记述他在南京与卫生部长刘博士谈话,有关于卖淫的一段很有意思,抄录于下:

  “部长问,对于登记妓女,尊意如何。你或当知道,我们向无什么统制的方法。我答说,没有多大用处。卖淫制度非政府的统制所可打倒,我从经验上知道,你也只能停止它的一小部分,而且登记并不就能防止花柳病。从别方面说,你标示出一群人来,最不公平的侮辱她们,因为卖淫的女人大抵是不幸的境遇之牺牲,也是使用她们的男子或是如中国常有的为了几块银元卖了她们的父母之牺牲也。部长又问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遏止卖淫呢,我答说,什么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广远的,更深入于社会学的与性的方面之若干改革。”

  第十一节离开日本时有一篇临别赠言也很有意义,今只抄录其与上边的问题有关的一段于后:

  “第一,要跟着时代的轨道,教育你们的妇女成为独立的人格。她们现在大抵都还不是独立人,只是给男子的非常可爱的玩物。你不应该使将来还有这种日子,那时你们的女子可以当做活货物出售,这样让她再去卖她自己的身子。假如我是一个性学家而不戳穿你们国家组织上的这个创口,那么我就是害了你们了。”

  无论他对中国说的那么冷淡,对日本说的那么热烈,他的意思还是一样。因为对于人性有深切的了解,所以其意见总是那么平和而激烈,为现今社会所不能容受。再想到神近女士的小文,议论明达,大家却未必多相信她,我真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像倒竖着似的。我也感觉在这事件里变态尽算是变态,阿定的确很有可以同情的地方,或者比那报道的新闻记者还不大可厌恶,——对于他们自然也找得到可以原谅之点,而这恰与阿定相同,就是他们是被不幸的职业与环境所害了。中国有过陶思瑾刘景桂各案,虽然供给报纸以很好的“桃色”材料,不知怎的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其理由尚待考,今不具论。

  廿五年六月六日,在北平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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