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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骂街


  阅《犊鼻山房小稿》,只有东游笔记二卷,记光绪辛巳壬午间从湖南至江苏浙江游居情况,不详作者姓氏,文章却颇可读。下卷所记以浙东为主,初游台州,后遂暂居绍兴一古寺中。十一月中有记事云:

  “戊申,与寺僧负暄楼头。适邻有农人妇曝菜篱落间,遗失数把,疑人窃取之,坐门外鸡栖上骂移时,听其抑扬顿挫,备极行文之妙。初开口如饿鹰叫雪,觜尖吭长,而言重语狠,直欲一句骂倒。久之意懒神疲,念艺圃辛勤,顾物伤惜,啧啧呶呶,且詈且诉,若惊犬之吠风,忽断复续。旋有小儿唤娘吃饭,妇推门而起,将入却立,蓦地忿上心来,顿足大骂,声暴如雷,气急如火,如金鼓之末音,促节加厉,欲奋袂而起舞。余骇然回视,截然已止,箸响碗鸣,门掩户闭。僧曰,此妇当堕落。余曰,适读白乐天《琵琶行》与苏东坡《赤壁赋》终篇也。”

  这一节写得很好玩,却也很有意思。民间小戏里记得有王婆骂鸡一出,可见这种情形本是寻常,大家也都早已注意到了,不过这里犊鼻山人特别提出来与古文辞并论,自有见识,但是我因此又想起女人过去的光荣,不禁感慨系之。我们且不去查人类学上的证据,也可以相信女人是从前有过好时光的,无论这母权时代去今怎么辽远,她的统治才能至今还是潜存着,随时显露一点出来,替她做个见证。如上文所说的泼妇骂街,是其一。本来在生物中母兽是特别厉害的,不过这只解释得泼字,骂街的本领却别有由来,我想这里总可以见她们政治天才之百一吧。希腊市民从哲人研求辩学,市场公会乃能滔滔陈说,参与政事,亦不能如村妇之口占急就,而井井有条,自成节奏也。

  中国士大夫十载寒窗,专做赋得文章,讨武驱鳄诸文胸中烂熟,故要写劾奏讪谤之文,摇笔可成,若仓卒相骂,便易失措,大抵只能大骂混账王八旦,不是叫拿名片送县,只好亲自动手相打矣。两相比较,去之天壤。其次则妇女的挽歌,亦是一例。尝读法国美里美所作小说《科仑巴》,见其记科仑巴临老彼得之丧,自作哀歌,歌以代哭,闻之足使懦夫有立志,至今尚不忘记。此不独科耳西加岛为然,即在中国凡妇女亦多如此,不过且哭且歌,只哭中有词,不能成整篇的挽歌而已。以上所举虽然似乎都是小事,但我想这就已够证明妇女自有一种才力,为男子所不及,而此应付与组织则又正是政治本领之一也。

  对妇女说母权时代的事,这不但是开天以前,简直已是羲皇以上,桑田沧海变化久远,遗迹留存,亦已微矣。偶阅陈廷灿在康熙初年所著《邮余闲记》初集,卷上有关于妇女的几节云:

  “人皆知妇女不可烧香看戏,余意并不宜探望亲戚及喜事宴会,即久住娘家亦非美事,归宁不可过三日,斯为得之。”

  “居美妇人譬如蓄奇宝,苟非封藏甚密,守护甚严,未有不入穿窬之手。故凡女人,足不离内室,面不见内亲,声不使闻于外人,其或庶几乎。”

  “余见一老人,年八十余,终身不娶。及问其故,曰,世无贞妇人,故不娶也。噫!激哉老人之言也,信哉老人之言也。—然不可为训。世岂无贞妇人哉,顾贞者不易得耳。但能御之以礼,闲之以法,而导之节义,则不贞者亦不得不转而为贞矣。”

  要证明近世男尊女卑的现象,只用最普通的《女儿经》的话也已足够了,我这里特别抄引兰亭陈君的文章,不但因为正在阅看此书,顺手可抄,实因其说得显露无隐讳耳。这一段落,不知道若干千年,恐怕老是在连续着,不佞幸而不生为妇人身,想来亦不禁愕然,身受者未知如何,而其间苦乐交错,似乎改变又非易易,再看世上各国也还没有什么好办法,可知此种成就总当在黄河清以后吧。

  明末有清都散客,即是赵忠毅公赵梦白南星,著有《笑赞》一卷七十二则,其第五十一则云:

  “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会,不知妇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夜半起来打差别。

  赞曰,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语,然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此事若问李卓吾,定有奇解。”

  案卓吾老子对于此事不曾有什么表示,盖因无人问他之故,甚为可惜,但他的意见在别的文章中亦可窥见一点,如《焚书》卷二《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中云:

  “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

  即此可知卓吾之意与赵世杰妻相同,以为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也。此在卓吾说出意见或梦白提出疑问,固已难能可贵,但尚不能算很难,若赵世杰妻乃不可及,不佞涉猎杂书,殊未见第二人,武则天山阴公主犹不能比也。至于被打则是当然,卓吾亦正以是而被弹劾,梦白隐于笑话,幸而免耳。至赵世杰者乃是正统派,其学说流传甚远,上文所引《邮余闲记》诸条,实即是打差别的注疏札记,可以窥豹一斑矣。

  李卓吾以后中国有思想的人要算俞理初了。《癸巳存稿》卷四有一篇小文,题曰“女”,末云:

  “《庄子·天道篇》云,尧告舜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也。……盖持世之人未有不计及此者。”

  《癸巳类稿》卷十三《节妇说》中云:

  “古言终身不改,言身则男女同也。七事出妻,乃七改矣,妻死再娶,乃八改矣。男子理义无涯,而深文以罔妇人,是无耻之论也。”

  二者口气不一样,意思则与卓吾同。李越缦在日记中评之曰,“语皆偏谲,似谢夫人所谓出于周姥者,一笑。”

  这一句开玩笑的话,我觉得却是最好的批评。盖以周公而兼能了解周姥的立场,岂非真是圣人乎?卓吾理初虽其学派迥不相同,但均可以不朽矣。

  二十六年七月十日,在北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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