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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嗳,说是老五跟今天的戏提调吵架,非要把她的戏挪后。”

  “不怪他们说是儿子们一定要唱这台戏。请了这些大角儿来捧她。从前是小旦,现在是女戏子,都喜欢打扮得不男不女的。”

  她看见她儿子在楼下。从远处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总有一种突兀感,彷佛比例不对。其实玉熹长得不错,不过个子小些,白净的小长脸,鼓鼻梁,架着副金丝眼镜,穿着马褂,在一排座位前面挤过去,不住的点头为礼,像个老头子一颗头颤动个不停。他那些堂兄弟们顶坏,老是笑他。到了他们这一代,大家都一身西装,一口京片子夹着英文,也会说两句上海话,只有他们二房保守性,还是一口家乡的侉话。亲戚们背后也说他们一家都是高个子,怎么独有他这样瘦小,都怪她的菜太咸。因为省俭,就连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要在月费里省下钱来买鸦片烟,所以母子俩老是吃腌菜咸菜咸鱼,孩子长不大,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咸,“吼”住了。她听了气死了,哮喘病是从小有的,遗传的。他爹从前个子多小,连他们老太太也矮。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也是他们家向来忌讳,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都忘了他。

  “我们玉熹。”她笑着解释她为甚么弯着腰向前看。

  “噢……嗳。大人了。”口气若有所思,她听著有点不是味。又在估量着他个子矮,吃咸菜吃的?

  “都二十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人,”她说。

  “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卜二奶奶带笑咕哝了一声。

  “说甚么?”她也笑着问,心里突然知道不对。

  “笑死人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

  “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所以好笑。”

  “你在哪儿听见的?”

  “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性!——说是有人碰见三爷——”提起三爷来,眼睛不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过他嘴巴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情也奇怪,外头话多得很。要说真有甚么,那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子,而且望四十的人了。

  “——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人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

  “这话更奇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

  “我也听着不像。”

  “怎样想起来的,借着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

  卜二奶奶笑。“你们三爷的事——”

  “这是甚么时候的事?”

  “没多少时候前头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记得。”

  “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

  “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跟着他三叔学——好了!”

  “至少有个老手在旁边,不会上当。”

  这句笑话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我就是奇怪这话不知道哪儿来的。”

  “你可不要认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

  “三爷现在怎么样?”

  “不晓得,没听见说。三太太今天来了没有?”

  “没看见。三太太现在可怜了。”

  “她还好,”卜二奶奶低声说,“是我对她说的,还是这样好,也清静些。”

  “她搬了家你去过没有?”

  “去打牌的。房子小,不过她一个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

  “三爷从来不来?”

  “不来也好,不是我说。”

  “这些年的夫妻,就这样算了?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气。”

  “你们三太太贤慧嚜。”

  “就是太贤慧了,连我在旁边都看不过去。”

  话说到这里又上了轨道,就跟她们从前每次见面说的一样。在这里停下来可以不着痕迹,于是两人都别过头去看戏。

  她第一先找玉熹。刚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见他。她在人堆里到处找都不看见,心慌意乱,忽然彷佛不认识他了。现在想起来,他这一向常到陈家去听讲经,陈老太爷是个有名的居士,从前做过总督,现在半身不遂,办了个佛学研究会,印些书,玉熹有时候带两本回来。老太爷吃烟的人起得晚,要闹到半夜。怪不得……

  三爷也不在楼下。不看见他。这两年亲戚知道他们吵翻了,总留神不让他们在一间房里。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间碰见了他,给他带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样,去了又回来,也没人知道。她就是最气这一点,他们两个人串通了,灭掉她。他要是自己来找她,虽然见不到她,到底不同。他这也是报仇,拖她儿子下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该当着人打他。当然传出去了叫人说话。幸而现在大家住开了,也管不了这许多。大房有钱,对二房三房躲还来不及。现在大爷出来做官,又叫人批评,更不肯多管闲事。

  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爷,跟寡妇嫂子好,用她的钱在外头嫖。本来没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瞒人。大家提起来除了不齿,还有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她事实是一年到头一个人坐在家里,佣人是监守人也是见证。外头讲了一阵子也就冷了下来。她又没有别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临走恫吓的,名正言顺来赶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的穷途末路,抽上白面,会上门来要钱,不放他进来就在门口骂,甚么话都说得出,晚上就在衖堂里过夜,一闹闹上好几天。他们姚家亲戚里也有这样的一个。

  她听见说三爷的两个姨奶奶打发了一个,又有了个新的,住在麦德赫司脱路。

  “这一个有钱,”人家说着嗤的一笑。

  “三爷用她的钱?”她问。

  “那就不晓得了——他们的事……这些堂子里的人,肯出一半开销就算不得了了。”

  “长得怎么样?”

  “说是没甚么好。”

  “年纪有多大?”

  “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几次又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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