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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第八段

  炮火又滚到清川江北,滚到云山,滚到定州……

  炮火滚来了,立时又滚回去。

  来的时候,敌人的气焰凶极了。特务四处造谣说:“这回要丢原子弹了!美国人从平壤到球场摆满机械化部队,三天要推到中国去!”

  白天,还有敌机像走平道一样,飞得贼低,对地面广播说要在圣诞节前占领全朝鲜,还要在新年赶到哈尔滨喝年酒去!

  当时姚长庚正领人连夜抢修铁路,整宿不断看见中朝人民部队往北闪,脚下蹚起好大尘土,好似一片灰雾,漫着大路。

  郑超人把自己的东西都捆好,随身带着,对人说:“这种时候,可不能大意,应该警惕些呀!”

  就在那晚上,敌人的大炮叫得正得意,南边半拉天滚着一片火浪,闪开的中朝部队冲着火浪又漫上去了。人漫上去,炮声远了。不多几天,在朝鲜铁道联队一个大队部里,收音机拨到北京,郑超人听见个熟悉的女音报告说:“平壤解放!”

  姚长庚清清楚楚看出这件事对郑超人的影响。他不喜欢郑超人。这是姚长庚的脾气,自己正派,碰见花言巧语的人,看不顺眼,容易存偏见。一有偏见,处处都觉得讨厌。怎么郑超人那张脸老没点血色,像个大烟鬼?怎么军装里偏要套件西装小坎肩,这就显着比谁文明?人家脸都顾不上洗,他可倒好,吃完饭,还要咯啷咯啷刷一阵牙,有什么刷头?

  武震好几次批评姚长庚说:“一个党员,看见别人不成材,要磨炼他呀。丢手不管,光皱眉头,这不是党员应该抱的态度。”

  武震找郑超人谈过话,批评了自己欠冷静,也结结实实批驳了郑超人的恐美思想。从此郑超人虽说病根没除,可不害心口痛病了。前头有车,后头有辙,姚长庚就也克制着自己,常给郑超人谈些道理。

  郑超人也不满意姚长庚。姚长庚做事细致,走路看见根道钉,也要捡起来揣好,归拢到大堆去。在他眼里,钢轨枕木都像活物件似的,也知道痛痒,总是细心细意照顾着。来到朝鲜也不存外心,拿着当自己国家事一样上紧。

  郑超人背后冷笑说:“他怎么抠抠搜搜的,像个守财奴?一根道钉值几个钱,又不是他的肉,净操些没用的心。”

  姚长庚听见了,麻搭着眼说:“不是我的肉是朝鲜人民的肉,做什么不当爱惜?”

  二次战役开始时,敌人一路前进,郑超人主张立刻撤退,说是可以避免无谓的牺牲。姚长庚却天天黑夜照旧分派人上现场,钉着不动。武震到前面来过,这给姚长庚很大力量。听见炮音,武震能辨出距离多远;看见些旁人不注意的征候,武震能够判断出我们的军事企图。没有这个人的命令,姚长庚死也不撤。

  郑超人背后又冷言冷语说:“我们英勇的姚科长真是英雄,将来要是选麻痹英雄,我准投他的票。”

  这几句话惹恼了个人,就是那个叫李春三的小伙子。他在鸭绿江桥跌伤了,幸亏不是内伤,养几天又追上大队。李春三毛毛愣愣说:“我看你是贾家的姑娘嫁贾家,贾(假)门贾氏!明是熊蛋包,还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人家姚科长就是比你英雄,有什么好说的。”

  郑超人又气又羞,脸唰地红了,半天冷笑一声说:“什么英雄!英雄的行为全是被逼得没办法才干出来,不然就是碰巧赶上的——我就不信真有不怕死的英雄。”

  二次战役一结束,姚长庚接到武震的紧急命令,叫他去开通定州附近一个大山洞子。姚长庚带着人上去时,朝鲜铁道联队的战士先到了,已经在动手干活。洞子里原先藏着敌人一列车汽油,临逃跑来不及拖走,就把火烧了。汽油筒有的烧瘪,有的开了花,铁片崩进墙去。铁闷子车也烧熔了,堵住洞子。必须设法开通,火车才能过去。姚长庚立刻叫他的人配合着朝鲜战士,用各种办法垫起烧熔的车辆,一辆一辆往洞子外拖。

  洞子外是一片田野,庄稼糟蹋得好苦啊。棉花都裂了桃,一片一片白花花的,也没人摘,一场风雪就毁了。稻子熟过了劲,荒在地里,稻粒爆了一地,又发了嫩芽,迎着风颤巍巍的。不知多少坪稻子被敌人浇上汽油,烧得精光,地面都烧黑了。姚长庚从小靠两只手吃饭,想想这些庄稼,不定下了多大力气,一把泥,一把汗的,像摆弄孩子一样摆弄到而今。临了呢?他真替那些他不认识的朝鲜农民难受啊!

  在一些烧毁的茅草房子前,常有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围着她旧日的家转来转去。家是一片焦泥了,她还是恋恋不去;衣服家具都烧光了,她还是偻着腰挖呀,掘呀,想从土里掘出点东西。能掘到什么呢?几十年的辛苦,几十年的生活,一把火都成灰了。剩下的只有痛苦,只有仇恨……

  姚长庚想:“人在世上,都有个生根发芽的地方啊!休想能把我们连根拔掉。不要紧,宿根烂不了,日子会再变得青枝绿叶,茂蓬蓬地开起花来。”

  朝鲜的天气,三寒四温。十二月一个响晴天,李春三跟几个朝鲜战士到附近山头上去砍树,好用木头来垫起破损车。拉回木头时,李春三笑着囔:“我今儿可见了世面了。”

  姚长庚问:“你看见什么了?”

  李春三说:“管保你没见过。就在山那边大公路上,有的是美国坦克,都打烂了。”

  郑超人听了,疑疑思思不大相信。近来他心里一直挽着个疙瘩,左思右想也解不开。敌人有海军、陆军、空军,我们只有简单的装备,两边一碰,敌人得的却是个负号,怪不怪呢?

  工人们谁都想看个新鲜,这天趁休息的当儿,反正路又不远,姚长庚索性领大家到山那边去看看。郑超人想看个究竟,也去了。

  可不就像李春三说的,大路两旁像市场上摆的地摊,左一辆吉普,右一辆卡车,横一部炮车,竖一部坦克,仰的仰,翻的翻,车头都冲着南面,紧张得很。有的坦克履带炸断了,拖在后边有一丈多长。大家都争着往坦克的炮塔上爬。那炮看起来重得很,用手一扳,却滴溜溜转起来。

  郑超人问:“这是美国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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