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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粹与国学(3)


   这是我最近在一本关于生物化学的书(W.O.Kermock and P.Eggleton;The Stuff We're of)里头所读到的一句话。同一样的交通问题,因为知识与需要的不同便可以相差得那么远。钱先生所举出的“平世”与“乱世”之学的不同点,在前者注重学问本身,后者贵在能造就人才与事业者。其实前者为后者的根本,没有根本,枝干便无从生长出来。我们不必问平世与乱世,只问需要与不需要。如有需要,不妨把学术分门别类,讲到极窄狭处,讲到极精到处;如无所需,就是把问题提出来也嫌他多此一举。一到郊外走走,就看见有许多草木我们连名字都不知道,其中未必没有有用的植物,只因目前我们未感觉需要知道它们,对于它们毫无知识还可以原谅。

   如果我们是植物学家,那就有知道它们的需要了。在欧美有一种种草专家,知道用哪种草与哪种草配合着种便可以使草场更显得美观,和耐于践踏,易于管理,冬天还可以用方法教草不黄萎。这种专门学问在目前的中国当然是不需要,因为我们的生活程度还没达到那么高,稻粱还种不好,哪能讲究到草要怎样种呢?天文学是最老的学问,却也是最幼稚的和最新的学术,我们在天文学上的学识缺乏,也是因为我们还没曾需要到那么迫切。

   对于日中黑点的增减,云气变化的现象,虽然与我们有关系,因为生活方式未发展到与天文学发生密切关系的那步田地,便不觉得它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有研求的需要了。一旦我们在农业上、航海航空上、物理学上,乃至哲学上,需要涉及天文学的,我们便觉得需要,因为应用到日常生活上,那时,我们就不能说天文学是没有的了。所以不需要就没有学问,没有学问就没有技术。“不需无学,不学无术”,我想这八个字应为为学者的金言;但要注意后四个字的新解说是不学问就没有技术,不是骂人的话。

  中国学术的支离破碎,一方面是由于“社交学问”的过度讲究,一方面是为学人才的无出路。我所谓社交学问就是钱先生所谓私人在社会博名誉占地位的学问。这样的“学者”对于学问多半没有真兴趣,也不求深入,说起来,样样都懂,门门都通,但一问起来,却只能作皮相之谈。这只能称为“为说说而学问”,还够不上说“为学问而学问”。我们到书坊去看看,太专门的书的滞销,与什么ABC,易知、易通之类的书的格外旺市,便可以理会“讲专门窄狭之学者”太少了。为学人才与做事人才的分不开,弄到学与事都做不好。做事人才只须其人对于所事有基本学识,在操业的进程上随着经验去求改进,从那里也有达到高深学识的可能,但不必个个人都需要如此的。

   为学人才注重在一般事业上所不能解决或无暇解决的问题的探究。譬如电子的探究,数理的追寻,乃至人类与宇宙的来源,是一般事业所谈不到的,若没有为学人才去做工夫,我们的知识是不完备的。欧美各国都有公私方面设立的研究所、学院,予学者以生活上相当的保障。各大学都有“学侣”的制度,使新进的学人能安心从事于学业,在中国呢?要研究学问,除非有钱、有闲,最低限度也得当上大学教授,才可说得上能够为学。

   在欧美的余剩学者最少还有教会可投;在中国,连大学教授也有吃不饱的忧虑。这样情形,繁难的学术当然研究不起,就是轻可的也得自寻方便,不知不觉地就会跑到所谓国学的途程上,这样的学者,因为吃不饱,身上是贫血的,怎能激发什么“真血性”?因为是温故不知新,知识上也是贫血的,又怎能针对什么“真问题”呢?今日中国学术界的弊在人人以为他可以治国学,为学的方法与目的还未弄清,便想写“不朽之作”,对于时下流行的研究题目,自己一以为有新发现或见解,不管对不对,便武断地写文章。在发掘安阳,发现许多真龟甲文字之后,章太炎老先生还愣说甲骨文都是假的!以章先生的博学多闻还有执著,别人更不足责了。

   还有,社交学问本来是为社交,做文章是得朋友们给作者一个大拇指看,称赞他几句,所以流行的学术问题他总得猎涉,以资谈助;讨论龟甲文的时候,他也来谈龟甲文,讨论中西文化的潮流高涨时,他也说说中西文化,人家谈佛学,他就吃起斋来,人家称赞中国画,他就来几笔松竹梅,这就是所谓“学风”的坏现象,这就是“社交学问”的特征。

  钱先生所说“学者各榜门户,自命传统”,在国学界可以说相当地真。“学有师承”与“家学渊源”是在印版书流行之前,学者不容易看到典籍,谁家有书他们便负笈前去拜门。因为书的抄本不同,解释也随着歧异,随学的徒弟们从师傅所得的默记起来或加以疏说,由此互相传授成为一家一派的学问,这就是“师承”所由来。书籍流行不广的时代,家有藏书,自然容易传授给自己的子孙,某家传诗,某家传礼,成为独门学问,拥有的甚可引以为荣,因此为利,婚宦甚至可以占便宜,所以“家学渊源”的金字招牌,在当时是很可以挂得出来的。自印版书流行以后,典籍伸手可得,学问再不能由私家独占,只要有读书的兴趣,便可以多看比一家多至百倍千倍的书,对于从前治一经只凭数卷抄本甚至依于口授乃不能不有抱残守缺的感想。现在的学问是讲不清“师承”的,因为“师”太多了,承谁的为是呢?

   我在广州曾于韶舞讲习所从龙积之先生学,在随宦学堂受过龙伯纯先生的教,二位都是康有为先生的高足,但我不敢说我师承了康先生的学统。在大学里的洋师傅也有许多是直接或间接承传着西洋大学者的学问的,但我也不敢自称为哲姆斯、斯宾塞、柏格森、马克思、慕乐诸位的学裔。在尊师重道的时代,出身要老师推荐,婚姻要问家学,所以为学贵有师承和有渊源,现在的学者是学无常师,他向古今中外乃至自然界求学问,师傅只站在指导与介绍知识的地位,不能都像古时当做严君严父看。印版书籍流行以后,聚徒讲学容易,在学问上所需指导的不如在人格上所需熏陶的多,所以自程朱以后,修身养性变为从师授徒的主要目标,格物致知退于次要地位。这一点,我觉得是很重要的。从师若不注意怎样做人的问题,纵然学有师承,也只能得到老师的死的知识,不能得到他的活的能力。我希望讲师承的学者们注意到这一层。

  至于学问为个人私利主义,竞求温饱的话,我以为现在还是说得太早。在中国,社交学问除外,以真学问得温饱算起来还是极少数,而且这样的学者多数还是与“洋机关”有关系的。我们看高深学术的书籍的稀罕,以及研究风气的偏颇,便可理会竞求温饱的事实还有重新调查的余地。到外国去出卖中国文化的学者,若非社交的学问家便是新闻事业家。他们当然是为温饱而出卖关于中国的学问的。

   我们不要把外国人士对于中国文化的了解力估量得太高,他们所要的正是一般社交的学问家与新闻事业家所能供给的。一个多与欧美一般的人士接触的人,每理会到他们所要知道的中国文化不过是像缠足的起源,龙到底是什么动物,姨太太怎样娶法,风水怎样看法之类,只要你有话对他们说,他们便信以为真,便以为你是中国学者。许多人到中国来访这位,问那位,归根只是要买几件古董或几幅旧画。多数人的意向并不在研究中国文化,只在带些中国东西回去可以炫耀于人。在外国批发中国文化的学者,他们的地位是和卖山东蓝绸或汕头抽纱的商人差不多,不过斯文一点而已。

  在欧美的学者可以收费讲学,但在中国,不收费的讲学会,来听讲还属寥寥,以学问求温饱简直是不容易谈。这样为学只求得过且过,只要社会承认他是学者,他便拿着这个当敲门砖,管什么人格的结晶与不结晶。这也许是中国学者在社会国家上多不能为国士国师而成为国贼国狗,在学问上多不能成为先觉先知而成为学棍学蠹的一个原因吧。我取的是“衣食足而后知礼义”的看法,所以要说:“得温饱才能讲人格。”中国学术界中许多人正在饥寒线底下挣扎着,要责备他们在人格上有什么好榜样,在学问上有什么新贡献,这要求未免太苛刻了。还有,得温饱并不见得就是食前方丈,广厦万间,只求学者在生活上有保障,研究材料的供给方便与充足就够了。须知极度满足的生活,也不是有识的学者所追求的。

  学术除掉民族特有的经史之外是没有国界的。民族文化与思想的渊源,固然要由本国的经史中寻觅,但我们不能保证新学术绝对可以从其中产生出来。新学术要依学术上的问题的有无,与人间的需要的缓急而产生,决不是无端从天外飞来的。一个民族的文化的高低是看那民族能产生多少有用的知识与人物,而不是历史的久远与经典的充斥。牛津大学每年间所收的新刊图书可以排出几十里长,若说典籍的数量,我们现在更不如人家。钱先生假定自道咸而下,向使中国学术思想乃至政治制度社会风俗在与西洋潮流相接触之前先变成一个样子,则中国人可以立定脚跟,而对此新潮,加以辨认与选择,而分别迎拒与蓄泄。这话也有讨论的必要。我上头讲过现代学问的精神是从治物之学出发的,治物之学也可以说是格物之学,而中国学术一向是被社交学问、社交文艺,最多也不过是做人之学所盘踞,所谓“朴学”不过为少数人所攻治,且不能保证其必为晋身之阶。

   朴学家除掉典章制度的考据而外,还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格物之学呢?医学是读不成书的人们所入的行;老农老圃之业为孔门弟子所不屑谈;建筑是梓人匠人的事;兵器自来是各人找与自己合适的去用;蚕桑纺织是妇人的本务;这衣、食、住、行、卫五种民族必要的知识,中国学者一向就没曾感觉到应当括入学术的范围,操知识与智慧源泉的纯粹科学更谈不到了。治物之学导源于求生活上安适的享受的理想和试要探求宇宙根源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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