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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投递之邮件(2)


  答劳云

  不能投递的原因——劳云已投金光明寺,在岭上,不能递。

  中夜起来,月还在座,渴鼠蹑上桌子偷我笔洗里的墨水喝,我一下床它就吓跑了。它惊醒我,我吓跑它,也是公道的事情。到窗边坐下,且不点灯,回想去年此夜,我们正在了因的园里共谈,你说我们在万本芭蕉底下直像草根底下斗鸣的小虫。唉,今夜那园里的小虫必还在草根底下叫着,然而我们呢?本要独自出去一走,怎奈院里鬼影历乱,又没有侣伴,只得作罢了。睡不着,偏想茶喝,到后房去,见我的小丫头被慵睡锁得很牢固,不好解放她,喝茶的念头,也得作罢了。回到窗边坐下,摩摩窗棂,无意摩着你前月的信,就仗着月灯再念了一遍,可幸你的字比我写得还要粗大,念时,尚不费劲。在这时候,只好给你写这封回信。

  劳云,我对了因所说,哪得天下荒山,重叠围合,做个大监牢——野兽当逻卒,古树作栅栏,烟云拟桎梏,茑萝为锁链——闲散地囚禁你这流动人愁怀的诗犯?不想你真要自首去了!去也好,但我只怕你一去到那里便成诗境,不是诗牢了。

  你问我为什么叫你做诗犯,我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我觉得你的诗虽然很好,可是你心里所有的和手里写出来的总不能适合,不如把笔摔掉,到那只许你心儿领会的诗牢去更妙。遍世间尽是诗境,所以诗人易做。诗人无论遇着什么,总不肯竫嘿着,非发出些愁苦的诗不可,真是难解。譬如今夜夜色,若你在时,必要把院里所有的调戏一番,非教它们都哭了,你不甘心。这便是你的过犯了。所以我要叫你做诗犯,很盼望你做个诗犯。

  一手按着手电灯,一手写字,很容易乏,不写了。今夜起来,本不是为给你写回信,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就误了我半小时,不能和我那个“月”默谈。这又是你的罪过!

  院里的虫声直如鬼哭,听得我毛发尽竦。还是埋头枕底,让那只小鼠畅饮一场罢。

  给琰光

  不能投递之原因——琰光南归就婚,嘱所有男女来书均退回。

  你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生面人,彼此间再也不能有什么微妙深沉的认识了,这也是难怪的。白孔雀和白熊虽是一样清白,而性情的冷暖各不相同,故所住的地方也不相同。我看出来了!你是白熊,只宜徘徊于古冰峥嵘的岩壑间,当然不能与我这白孔雀一同飞翔于缨藤缕缕、繁花树树的森林里。可惜我从前对你所有意绪,到今日落得寸断毫分,流离到踪迹都无。我终恨我不是创作者呀!怎么连这刹那等速的情爱时间也做不来?

  我热极了,躺在病床上,只是同冰做伴。你的情愫也和冰一样,我愈热,你愈融,结果只使我戴着一头冷水。就是在手中的,也消融尽了。人间第一痛苦就是无情的人偏会装出多情的模样,有情的倒是缄口束手,无所表示!启芳说我是泛爱者,劳生说我是兼爱者,但我自己却以为我是困爱者。我实对你说,我自己实不敢做,也不能做爱恋业,为困于爱,故镇日颠倒于这甜苦的重围中,不能自行救度。爱的沉沦是一切救主所不能救的。爱的迷蒙是一切“天人师”所不能训诲开示的。爱的刚愎是一切“调御丈夫”所不能降伏的。

  病中总希望你来看看我,不想你影儿不露,连信也不来!似游丝的情绪只得因着记忆的风挂搭在西园西篱,晚霞现处。那里站着我儿时曾爱,现在犹爱的邕。她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女伴,二十四年的别离,我已成年,而心像中的邕还是两股小辫垂在绿衫儿上。毕章是别离好呵!别离的人总不会老的,你不来也就罢了,因为我更喜欢在旧梦中寻找你。

  你去年对我说那句话,这四百日中,我未尝忘掉要给你一个解答。你说爱是你的,你要予便予,要夺便夺。又说要得你的爱须付代价。咦,你老脱不掉女人的骄傲!无论是谁,都不能有自己的爱。你未生以前,爱恋早已存在,不过你偷了些少来眩惑人罢了。你到底是个爱的小窃,同时是个爱的典质者。你何尝花了一丝一忽的财宝,或费了一言一动的劳力去索取爱恋,你就想便宜得来,高贵地售出?人间第二痛苦就是出无等的代价去买不用劳力得来的爱恋。我实在告诉你,要代价的爱情,我买不起。

  焦把纸笔拿到床边,迫着我写信给你,不得已才写了这一套话。我心里告诉我说,从诚实心表现出来的言语,永不致于得罪人,所以我想上头所说的不会动你的怒。

  给憬然三姑

  不能投递之原因——本宅并无“三姑”称谓。

  我来找你,并不是不知道你已嫁了,怎么你总不敢出来和我叙叙旧话?我一定要认识你的“天”以后才可以见你么?三千里的海山,十二年的隔绝,此间:每年、每月、每个时辰、每一念中都盼着要再会你。一踏入你的大门,我心便摆得如秋千一般,几乎把心房上的大脉震断了。谁知坐了半天,你总不出来!好容易见你出来,客气话说了,又坐我背后。那时许多人要与我谈话,我怎好意思回过脸去向着你?

  合卺酒是女人的慲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所以你一见了我,只似曾相识,似不相识,似怕人知道我们曾相识,两意三心,把旧时的好话都撇在一边。

  那一年的深秋,我们同在昌华小榭赏残荷。我的手误触在竹栏边的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从你的镜囊取出些粉纸,又拔两根你香柔而黑甜的头发,为我裹缠伤处。你记得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头发虽然不如弦的韧,用来缠伤,足能使得,就是用来系爱人的爱也未必不能胜任。”你含羞说出的话真果把我心系住,可是你的记忆早与我的伤痕一同丧失了。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们同在屋顶放一只心形纸鸢。你扶着我的肩膀看我把线放尽了。纸鸢腾得很高,因为风力过大,扯得线儿欲断不断。你记得你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也不是‘红线’,容它断了罢。”我说:“你想我舍得把我偷闲做成的‘心’放弃掉么?纵然没有红线,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说:“放掉假心,还有真心呢。”你从我手里把白线夺过去,一撒手,纸鸢便翻了无数的筋斗,带着堕线飞去,挂在皇觉寺塔顶。那破心的纤维也许还存在塔上,可是你的记忆早与当时的风一样地不能追寻了。

  有一次,我们在流花桥上听鹧鸪,你的白袜子给道旁的曼陀罗花汁染污了。我要你脱下来,让我替你洗净。你记得当时你说什么来?你说:“你不怕人笑话么,——岂有男子给女人洗袜子的道理?你忘了我方才用栀子花蒂在你掌上写了我的名字么?一到水里,可不把我的名字从你手心洗掉,你怎舍得?”唉,现在你的记忆也和写在我掌上的名字一同消灭了!

  真是!合卺酒是女人慲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残机的线,线线都相连着,一时还不能断尽。我知道你现在很快活,因为有了许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对着儿女时一样地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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