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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先生(8)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题目是“失恋的安琪儿”,底下加了两个字“小说”在括弧当中,梦鹿和黄先生一同念。

  “失恋的安琪儿,收了翅膀,很可怜变成一只灰色的小丑鸭,在那蔷薇色的日光底下颤动。嘴里咒诅命运的使者,说:‘上帝呵,这是何等异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像微波一样跟着夜幕蓦然地卷来,把她女性的美丽都吞咽了!这岂不又是一场赤色的火灾么?”

  黄先生问:“什么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灾’‘上帝呵’等等,我全然不懂!这是什么话?”

  梦鹿也笑了:“这就是他的笔法,他最喜欢在报上杂志上抄袭字眼,这都是从口袋里那本自抄的《袖珍锦字》翻出来的。我用了许多工夫给他改,也不成功,只得随着他所明白的顺一顺罢了。”

  黄先生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书包往外走,临出门时,对梦鹿说:“昨天所谈的事,我已告诉了那位朋友,不晓得嫂夫人在什么时候能见他?”

  梦鹿说:“等我回去再问问她吧。”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里,然后到食堂去。

  下午功课完了,他又去打听雁潭的地址,他回家的时候恰打六点。女仆告诉他太太三点钟到澳门去了。她递给他一封信,梦鹿拆开一看,据说是她的姑母病危,电信到时已到开船时候,来不及等他,她应许三四天后回家。梦鹿心里也很难过,因为志能的亲人只剩下在澳门的姑母,万一有了危险,她一定会很伤心。

  他到书房看见延禧在那里写字,便对他说:“你婶婶到澳门去了,今晚上没有人给你讲书。你喜欢到长堤走走么?”孩子说:“好吧,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间所写的习作批评了一会,便和他出门去。

  志能去了好几天没有消息,梦鹿也不理会。他只一心惦着找雁潭的下落,下完课,就在豪贤街一带打听。

  又是一个下午,他经过一条小巷,恰巧遇见那个卖过鼠肉馄饨的,梦鹿已经把他忘掉,但他一见便说:“先生,这几天常遇见,莫不是新近从别处搬到这附近来么?”梦鹿略一定神,才记起来。他摇头说:“不,我不住在这附近,我只要找一个朋友。”他把事由给卖馄饨的述说一遍。真是凑巧,那人听了便说他知道,他把那家的情形对梦鹿说,梦鹿喜出望外,连说:“对对!”他谢过那人,一直走到所说的地址。

  那里是个营业的花园,花匠便是园主,就在园里一座小屋里住,挨近金鱼池那边还有两座小屋,一座堆着肥料和塘泥,旁边一座,屋脊上瓦块凌乱,间用茅草铺盖着,一扇残废的蚝壳窗,被一根粘满泥浆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檐的溜水所滴成,破门里便是一厅一房,窗是开在房中的南墙上,所以厅里比较暗。

  厅上只有一张黄到带出黑色的破竹床,一张三脚不齐的桌子,还有一条长凳。墙下两三个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炉,落在地下一掬烧了半截的杂柴。从一个炉里的残灰中还隐约透出些少零星的红焰。壁上除被炊烟熏得黝黑以外,没有什么装饰。桌上放着两双筷子和两个碗,一碗盛着不晓得吃过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着萝卜,还有几荚落花生分散在旧报纸上。梦鹿看见这光景,心里想一定是那卖馄饨的说错了。他站在门外踌躇着,不敢动问屋里的人。在张望间,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孩子从里间扶着一位瞎眼的老太太出来。她穿的虽是经过多数次补缀的衣服,却还光洁,黑油油的头发,映着一副不施脂粉的黄瘦脸庞,若教她披罗戴翠,人家便要赞她清俊;但是从百补的布衫衬出来,可就差远了。

  梦鹿站了一会,想着雁潭的太太虽曾见过,可不像里头那位的模样,想还是打听明白再来,他又到花匠那里去。

  屋里,女儿扶着老太太在竹床上,把筷子和饭碗递到她手里。自己对坐在那条长凳上,两条腿夹着桌腿,为的是使它不左右地摇晃,因为那桌子新近缺了一条腿,她还没叫木匠来修理。

  “娘,今天有你喜欢的萝卜。”女儿随即挟起几块放在老太太碗里,那萝卜好像是专为她预备的,她还把花生剥好,尽数给了母亲,自己的碗里只有些腐乳。

  “慧儿,你自己还没得吃,为什么把花生都给了我?”其实花生早已完了,女儿恐怕母亲知道她自己没有,故意把空荚捏得呯呯地响。她说:

  “我这里还有呢。”正说着,梦鹿又回来,站在门外。

  她回头见破门外那条泥泞的花径上,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人在那里徘徊。起先以为是买花的人,并不介意。后来觉得他只在门外探头探脑,又以为他是“花公子”之流,急得放下饭碗,要把关不严的破门掩上。因为向来没有人在门外这样逗留过,女孩子的羞耻心使她忘了两腿是替那三腿不齐的桌子支撑着的,起来时,不提防,砰然一声,桌子翻了!母亲的碗还在手里,桌上的器具满都摔在地上,碎的碎,缺的缺,裂的裂了。

  “什么原故?怎么就滑倒了?”瞎母亲虽没生气,却着急得她手里的筷子也掉在地上。

  女儿没回答她,直到门边,要把破门掩上。梦鹿已进一步踏入门里。他很和蔼地对慧儿说:“我是东野梦鹿,是雁潭哥的老同学,方才才知道你们搬到这里来。想你就是环妹吧?我虽然没见过你,但知道你。 ”慧儿不晓得要怎样回答,门也关不成,站在一边发愣。梦鹿转眼看见瞎老太太在竹床上用破袖掩着那声泪俱尽的脸。身边放着半碗剩下的稀饭,地下破碗的片屑与菜酱狼藉得很,桌子翻倒的时候,正与他脚踏进来同时,是他眼见的。他俯身把桌子扶起来,说:“很对不起,搅扰你们的晚饭。” 女儿这才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残屑,屋里三个人都静默了,梦鹿和女孩子捡着碎片,只听见一块一块碗片相击的声,他总想不到雁潭的家会穷到这个地步。少停,他说一声“我一会儿回来”,便出门去了。

  原来雁潭于前二年受聘到广州,只授了三天课就一病不起。他有两个妹妹,一个名叫翠环,一个就叫慧儿。他的妻子是在东洋时候娶的,自他死后不久便投到无着庵带发修行去了。老母因儿子死掉,更加上儿媳妇出家,悲伤已极。去年忽然来了一个人,自称为雁潭的朋友,献过许多殷勤,不到四个月,便送上二百元聘金把翠环娶去。家人时常聚在一起,很热闹了一些时日。但过了不久,女婿忽然说要与翠环一同到美国留学去。他们离开广州以后大约二十天,翠环在太平洋中来信,说她已被卖,那人也没有踪迹了!

  一天,母亲忽得了一封没贴邮票的欠资信,拆开是一幅小手绢,写着:

  “环被卖,决计蹈海,痛极!书不成字。儿血。”她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外江人”既没有亲戚,又不详知那人的乡里,帮忙的只有她自己的眼泪罢了。她本有网膜炎,每天紧握着那血绢,哭时便将它拭泪。

  母亲哭瞎了,也没地方诉冤枉去。慧儿想着家里既有了残疾的母亲,又没有生利的人,于是不得不辍学。豪贤街的住宅因拖欠房租也被人驱逐了,母女们至终搬到这花园的破小屋。慧儿除做些活计,每天还替园主修叶、养花、饲鱼、汲水,凡园中轻省的事都是她做,借此过活。

  自她们搬到花园里住,只有儿媳妇间中从庵里回来探望一下。梦鹿算是第一个男子,来拜访她们的。他原先以为这一家搬到花园里过清幽的生活,哪知道一来到,所见的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慧儿把那碗凉粥仍旧倒在砂锅里,安置在竹床底下,她正要到门边拿扫帚扫地,梦鹿已捧着一副瓷碗盘进来说:“旧的碎了,正好换新的。我知道你们这顿饭给我搅扰了,非常对不起。我已经教茶居里给你们送一盘炒面来,待一会就到了。”瞎母亲还没有说什么,他自己便把条长凳子拉过一边来坐下。他说:“真对不起,惊扰了老伯母。伯母大概还

  记得我,我就是东野梦鹿。”

  老太太听见他的声音,只用小手巾去擦她暗盲的眼,慧儿在旁边向梦鹿摇手,教他不要说。她用手势向他表示她哥哥已不在人间,梦鹿在访问雁潭住址的时候,也曾到过第五小学去打听。那学校的先生们告诉他雁潭到校不到两个星期便去世,家眷原先住在豪贤街,以后搬到哪里或回籍,他们都不知道。他见老太太双眼看不见,料定是伤心过度。当然不要再提起雁潭的名字,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他愣着坐在一边,还是老太太先用颤弱的声音告诉他两年来的经过。随后又说:“现在我就指望着慧儿了。”她拉着女儿的手对她说:“慧儿,这就是东野先生。你没见过他,你就称他做梦鹿哥哥吧。”她又转向梦鹿说:“我们也不知道你在这里,若知道,景况一定不致这么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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