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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人(2)


  这样没系统和没伦理的推想,足把可为的光阴消磨了一点多钟。他饿了,下午又有一件事情要出去调查,不由得伸伸懒腰,抽出一个抽屉,要拿糨糊把批条糊在卷上。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放着一个巴黎拉色克香粉小红盒。那种香气,直如那晚上在万国酒店门前闻见的一样。她用这东西么?他自己问。把小盒子拿起来,打开,原来已经用完了。盒底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字迹已经模糊了,但从铅笔的浅痕,还可以约略看出是“北下洼八号”。唔,这是她常去的一个地方吧?每常到她家去找她,总找不着,有时下班以后自请送她回家时,她总有话推辞。有时晚间想去找她出来走走,十次总有九次没人应门,间或一次有一个老太太出来说,”要到北下洼八号才可以找到她。

  “陈小姐出门啦。 也许她是一只夜蛾,也许那是她的朋友家,是她常到的一个地方。不,若是常到的地方,又何必写下来呢?想来想去总想不透,他只得皱皱眉头,叹了一口气,把东西放回原地,关好抽屉,回到自己座位。他看看时间快到一点半,想着不如把下午的公事交代清楚,吃过午饭不用回来,一直便去访问那个叶姓老婆子。一切都弄停妥以后,他戴着帽子,径自出了房门。

  一路上他想着那一晚上在万国酒店看见的那个,若是陈修饰起来,可不就是那样。他闻闻方才拿过粉盒的指头,一面走,一面玄想。

  在饭馆随便吃了些东西,老胡便依着地址去找那叶老太太。原来叶老太太住在宝积寺后的破屋里,外墙是前几个月下大雨塌掉的,破门里放着一个小炉子,大概那便是她的移动厨房了。老太太在屋里听见有人,便出来迎客,可为进屋里只站着,因为除了一张破炕以外,椅桌都没有。老太太直让他坐在炕上,他又怕臭虫,不敢径自坐下,老太太也只得陪着站在一边。她知道一定是社会局长派来的人,开口便问:“先生,我求社会局把我送到老人院的事,到底成不成呢?”那种轻浮的气度,谁都能够理会她是一个不问是非,想什么便说什么的女人。

  “成倒是成,不过得看看你的光景怎样。你有没有亲人在这里呢?”可为问。

  “没有。”

  “那么,你从前靠谁养活呢?”

  “不用提啦。”老太太摇摇头,等耳上那对古式耳环略为摆定了,才继续说,“我原先是一个儿子养我,哪想前几年他忽然入了什么要命党——或是敢死党,我记不清楚了——可真要了他的命。他被人逮了以后,我带些吃的穿的去探了好几次,总没得见面。到巡警局,说是在侦缉队;到侦缉队,又说在司令部;到司令部,又说在军法处。等我到军法处,一个大兵指着门前的大牌楼,说在那里。我一看可吓坏了!他的脑袋就挂在那里!我昏过去大半天,后来觉得有人把我扶起来,大概也灌了我一些姜汤,好容易把我救活了,我睁眼一瞧已是躺在屋里的炕上,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姑娘。问起来,才知道是我儿子的朋友陈姑娘。那陈姑娘答允每月暂且供给我十块钱,说以后成了事,官家一定有年俸给我养老。她说入要命党也是做官,被人砍头或枪毙也算功劳。我儿子的名字,一定会记在功劳簿上的。唉,现在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糊涂了。陈姑娘养活了我,又把我的侄孙,他也是没爹娘的,带到她家,给他进学堂,现在还是她养着。”

  老太太正要说下去,可为忽截着问:“你说这位陈姑娘,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想了很久,才说,“我可说不清,我只叫她陈姑娘,我侄孙也叫她陈姑娘。她就住在肉市大街,谁都认识她。”

  “是不是戴着一副紫色眼镜的那位陈姑娘?”

  老太太听了他的问,像很兴奋地带着笑容望着他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她戴的是紫色眼镜。原来先生也认识她,陈姑娘。”她又低下头去,接着说补充的话:“不过,她晚上常不戴镜子。她说她眼睛并没毛病,只怕白天太亮了,戴着挡挡太阳,一到晚上,她便除下了。我见她的时候,还是不戴镜子的多。”

  “她是不是就在社会局做事?”

  “社会局?我不知道。她好像也入了什么会似的。她告诉我从会里得的钱除分给我以外,还有两三个人也是用她的钱。大概她一个月的入款最少总有二百多,不然,不能供给那么些人。”

  “她还做别的事么?”

  “说不清。我也没问过她,不过她一个礼拜总要到我这里来三两次,来的时候多半在夜里,我看她穿得顶讲究的。坐不一会,每有人来找她出去。她每告诉我,她夜里有时比日里还要忙。她说,出去做事,得应酬,没法子,我想她做的事情一定很多。”

  可为越听越起劲,像那老婆子的话句句都与他有关系似的,他不由得问:“那么,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也不大清楚,有一次她没来,人来我这里找她。那人说,若是她来,就说北下洼八号有人找,她就知道了。”

  “北下洼八号,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老太太看他问得很急,很诧异地望着他。

  可为愣了大半天,再也想不出什么话问下去。

  老太太也莫名其妙,不觉问此一声:“怎么,先生只打听陈姑娘?难道她闹出事来了么?”

  “不,不,我打听她,就是因为你的事,你不说从前都是她供给你么?现在怎么又不供给了呢?”

  “嗐!”老太太摇着头,揸着拳头向下一顿,接着说:“她前几天来,偶然谈起我儿子。她说我儿子的功劳,都教人给上在别人的功劳簿上了。她自己的事情也是飘飘摇摇,说不定哪一天就要下来。她教我到老人院。去挂个号,万一她的事情不妥,我也有个退步,我到老人院去,院长说现在人满了,可是还有几个社会局的额,教我立刻找人写禀递到局里去。我本想等陈姑娘来,请她替我办,因为那晚上我们有点拌嘴,把她气走了。她这几天都没来,教我很着急,昨天早晨,我就在局前的写字摊花了两毛钱,请那先生给写了一张请求书递进去。”

  “看来,你说的那位陈姑娘我也许认识,她也许就在我们局里做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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