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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者(2)


  他到城外,雇了一匹牲口,把包袱背在背上,两手抱着小羊羔,急急地走,在驴鸣犬吠中经过许多村落。他心里一会惊疑陈邦秀所犯的案,那在逃的领袖到底是谁;一会又想起早间在城门洞所见那群羊被一只老羊领导着到一条死路去:一会又回忆他的幼年生活。他听人说过沙漠里的狼群出来猎食的时候,常有一只体力超群、经验丰富的老狼领导着。为求食的原故,经验少和体力弱的群狼自然得跟着它。可见在生活中都是依赖的份子,随着一两个领袖在那里瞎跑,幸则生,不幸则死,生死多是不自立不自知的。狼的领袖是带着群狼去抢掠;羊的领袖是领着群羊去送死。大概现在世间的领袖,总不能出乎这两种以外吧!

  不知不觉又到一条村外,绍慈下驴,进入柿子园里。村道上那匹白骡昂着头,好像望着那在长空变幻的薄云,篱边那只黄狗闭着眼睛,好像品味着那在蔓草中哀鸣的小虫,树上的柿子映着晚霞,显得格外灿烂。绍慈的叫驴自在地向那草原上去找它的粮食。他自己却是一手抱着小羊羔,一手拿着乳瓶,在树下坐着慢慢地喂。等到人畜的困乏都减轻了,他再骑上牲口离开那地方,顷刻间又走了十几里路。那时夕阳还披在山头,地上的人影却长得比无常鬼更为可怕。

  走到离县城还有几十里的那个小镇,天已黑了,绍慈于是到他每常歇脚的大悲院去。大悲院原是镇外一所私庙,不过好些年没有和尚。到二三年前才有一位外来的和尚契默来做住持,那和尚的来历很不清楚,戒牒上写的是泉州开元寺,但他很不像是到过那城的人,绍慈原先不知道其中的情形,到早晨看见陈邦秀被捕的新闻,才怀疑契默也是个党人。契默认识很多官厅的人员,绍慈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比较别人往来得亲密一点。这大概是因为绍慈的知识很好,契默与他谈得很相投,很希望引他为同志。

  绍慈一进禅房,契默便迎出来,说:“绍先生,久违了。走路来的么?听说您高升了。”他回答说:“我离开县城已经半年了。现住在北京,没有什么事。”他把小羊羔放在地下,对契默说:“这是早晨在道上买的。我不忍见它生下不久便做了人家的盘里的肴馔,想养活它。”契默说:

  “您真心慈,您来当和尚倒很合式。”绍慈见羊羔在地下尽管咩咩地叫,话也谈得不畅快,不得已又把它抱起来,放在怀里。它也像婴儿一样,有人抱就不响了。

  绍慈问:“这几天有什么新闻没有?”

  契默很镇定地回答说:“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我早晨见一张旧报纸说什么党员运动起事,因泄露了机关,被逮了好些人,其中还有一位陈邦秀教习,有这事么?”

  “哦,您问的是政治。不错,我也听说来,听说陈教习还押到县衙门里,其余的人都已枪毙了。”他接着问,“大概您也是为这事来的吧?”

  绍慈说:“不,我不是为公事,只是回来取些东西,在道上才知道这件事情。陈教习是个好人,我也认得她。”

  契默听见他说认识邦秀,便想利用他到县里去营救一下,可是不便说明,只说:“那陈教习的确是个好人。”

  绍慈故意问:“师父,您怎样认得她呢?”“出家人哪一流的人不认得?小僧向她曾化过几回缘,她很虔心,头一次就题上二十元,以后进城去拜施主,小僧必要去见见她。”

  “听说她丈夫很不好,您去,不会叫他把您撵出来么?”

  “她的先生不常在家,小僧也不到她家去,只到学校去。”他于是信口开河,说,“现在她犯了案,小僧知道一定是受别人的拖累。若是有人替她出来找找门路,也许可以出来。”

  “您想有什么法子?”

  “您明白,左不过是钱。”

  “没钱呢?”

  “没钱,势力也成,面子也成,像您的面子就够大的,要保,准可以把她保出来。”

  绍慈沉吟了一会,便摇头说:“我的面子不成,官厅拿人,一向有老例——只有错拿,没有错放,保也是白保。”

  “您的心顶慈悲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只小羊羔您都搭救,何况是一个人?”

  “有能救她的道儿,我自然得走。明天我一早进城去相机办理吧。我今天走了一天,累得很,要早一点歇歇。”他说着,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站立起来。

  契默说:“西院已有人住着,就请在这厢房凑合一晚吧。”

  “随便哪里都成,明儿一早见。”绍慈说着抱住小羊羔便到指定给他的房间去。他把卧具安排停当,又拿出那本小册子记上几行。

  夜深了,下弦的月已升到天中,绍慈躺在床上,断续的梦屡在枕边绕着。从西院送出不清晰的对谈声音,更使他不能安然睡去。

  西院的客人中有一个说:“原先议决的,是在这两区先后举行,世雄和那区的主任意见不对。他恐怕那边先成功,于自己的地位有些妨碍,于是多方阻止他们。那边也有许多人要当领袖,也怕他们的功劳被世雄埋没了,于是相持了两三个星期。前几天,警察忽然把县里的机关包围起来,搜出许多文件,逮了许多人,事前世雄已经知道。他不敢去把那些机要的文件收藏起来,由着几位同志在那里干。他们正在毁灭文件的时候,人就来逮了。世雄的住所,警察也侦查出来了。当警察拍门的时候,世雄还没逃走。你知道他房后本有一条可以容得一个人爬进去的阴沟,一直通到护城河去。他不教邦秀进去,因为她不能爬,身体又宽大。若是她也爬进去,沟口没有人掩盖,更容易被人发觉。假使不用掩盖,那沟不但两个人不能并爬,并且只能进前,不能退后。假如邦秀在前,那么宽大的身子,到了半道若过不去,岂不要把两个人都活埋在里头?若她在后,万一爬得慢些,终要被人发现。所以世雄说,不如教邦秀装作不相干的女人,大大方方出去开门。但是很不幸,她一开门,警察便拥进去,把她绑起来,问她世雄在什么地方?她没说出来。警察搜了一回,没看出什么痕迹,便把她带走。”

  “我很替世雄惭愧,堂堂的男子,大难临头还要一个弱女子替他,你知道他往哪里去么?”这是契默的声音。

  那人回答说:“不知道,大概不会走远了,也许过几天会逃到这里来。城里这空气已经不那么紧张,所以他不至于再遇见什么危险,不过邦秀每晚被提到衙门去受秘密的审问,听说十个手指头都已夹坏了,只怕她受不了,一起供出来,那时,连你也免不了,你得预备着。”

  “我不怕,我信得过她决不会说出任何人,肉刑是她从小尝惯的家常便饭。”

  他们谈到这里,忽然记起厢房里歇着一位警察,便止住了。契默走到绍慈窗下,叫“绍先生,绍先生”。绍慈想不回答,又怕他们怀疑,便低声应了一下。契默说:“他们在西院谈话把您吵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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