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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顾天成拈着烟签笑道:“是不是好让你去把蔡大嫂弄上手?你就不想到她的男人哩,肯让你霸占他的老婆吗?”

  陆茂林也笑道:“现在,他的老婆不是已经着人霸占了?那是个老实人,容易打叠的。好吗,象罗歪嘴的办法,名目上还让他做个丈夫。不好,一脚踢开,连铺子,连娃儿,全吞了,他敢啷个?”

  烟馆门前的温江麻布门帘,猛然撩起,进来了三个人。都扇着黑纸折扇,都是年轻人,穿着与神情,很象是半边街东大街绸缎铺上的先生徒弟样。一进来,就有一个高声大气的说道:“我屁都不肯信洋鬼子会打胜仗!……”

  全烟馆的人都翘起头来。

  别一个年轻人将手臂上搭的蓝麻布长衫,向烟铺上一放,自己也坐了下去,望着那说话的人道:“你不信?洪二老爷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几万洋兵把董军门围在北京啥子地方,围得水泄不通的吗?”

  一个先来的烟客,便撑坐起来道:“老哥,这话怕靠不住罢?董军门是啥样的人,跟我们四川的鲍爵爷一样,是打拚命仗火的,洋兵行吗?”

  “这个我倒不晓得,只是我们号上的老主顾洪二老爷,他是蕃台衙门的师爷,刚才在我们号上说,洋兵打进了北京城,董军门打了败仗。”

  先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又打着小官调子叫道:“我偏不相信他的话就对!你晓得不?他是专说义和团、红灯教、董军门坏话的。他前次不是来说过,洋兵打了胜仗,义和团——他叫做拳匪的。——死了多少多少,又说义和团乱杀人,乱烧房子,董军门的回兵啷样的不行?后来,听别人说来,才全然不是那样……”

  不等说完,又有两个烟客开了口,都是主张洋兵绝不会打胜的。“首先,洋鬼子的腿是直的,蹲不下去,站起来那么一大堆,就是顶好的枪靶子!董军门的藤牌兵多行!就地一滚,便是十几丈远,不等你枪上的弹药装好,他已滚到跟前了。洋鬼子又不会使刀,碰着这样的队伍,只好倒!从前打越南时,黑旗兵就是靠这武艺杀了多少法国鬼子!”

  全烟馆都议论起来,连烟堂倌与帮人烧烟的打手都加入了。但没一个相信洋兵当真攻进了北京城。只有顾天成陆茂林两个人,不但相信洪二老爷所说的是千真万确的消息,并且希望是真的。陆茂林遂怂恿顾天成到曾家去打听,光绪皇帝到底着捉住了没有?

  一五

  四川总督才奉到保护教堂,优遇外宾的诏旨,不到五天,郫县三道堰便出了一件打毁教堂,殴毙教民一人的大案子。上自三司,下至把总,都为之骇然。他们所畏的,并不是逃遁到陕西去的太后与皇帝,而正是布满京城,深居禁内的洋元帅与洋兵。他们已听见以前主张灭洋的,自端王以下,无一个不受处分,有砍头的,有赐死的,有充军的,这是何等可怕的举动!只要洋人动一动口,谁保得定自己能活几天?以前那样的大波大浪,且平安过去了,看看局面已定,正好大舒一口气时,而不懂事的百姓,偏作了这个小祟,这真是令人思之生恨的事!于是几营大兵,漏夜赶往三道堰,仅仅把被打死的死尸抬回,把地方首人捉回,把可疑的百余乡下人锁回,倾了一百余家,兵丁们各发了一点小财,哨官总爷们各吃了几顿烧猪炖鸡,而正凶帮凶则鸿飞杳杳,连一点踪影都没有探得。

  总督是如何的着急!全城文武官员是如何的着急!乃至身居闲职,毫不相干的郝同知达三,也着急起来。他同好友葛寰中谈起这事,好象天大祸事,就要临头一样,比起前数月,萧然而论北京事情的态度,真不同!他叹道:“愚民之愚,令人恨杀!他们难道没有耳朵,一点都不晓得现在是啥子世道吗?拳匪已经把一座锦绣的北京城弄丢了,这般愚民还想把成都城也送给外国人去吗?”

  葛寰中黯然的拈起一块白果糕向嘴里一送,一面嚼,一面从而推论道:“这确是可虑的。比如外国人说,你如不将正凶交出,你就算不尽职,你让开,待我自己来办!现在是有电报的,一封电报打去,从北京开一队外国兵来,谁敢挡他?又谁挡得住他?那时,成都还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就插起顺民旗子,到底有一官半职之故,未见得就能如寻常百姓一样?大哥,你想想看,我们须得打一个啥子主意?”

  郝达三只是叹息,三老爷仍只吧着他的杂拌烟,很想替他哥打一个主意,只是想不出。太太与姨太太诸人在窗根外听见洋兵要来,便悄悄商量,如何逃难。大小姐说她是不逃的,她等洋兵到来,便吊死。春兰想逃,但不同太太们一道逃,她是别有打算的。春秀哩,则甚望她们逃,都逃了,她好找路回去。

  这恶劣的气氛,还一直布满到天回镇,罗歪嘴等人真个连做梦都没有料到。

  云集栈的赌博场合,依然是那样兴旺;蔡兴顺的杂货铺生意,依然靠着掌柜的老实和掌柜娘的标致,别的杂货铺总做不赢它;蔡大嫂与罗歪嘴的勾扯,依然如场上人所说,那样的酽。

  也无怪乎其酽!蔡大嫂自懂事以来,凡所欣羡的,在半年之中,可以说差不多都尝味了一些。比如说,她在赶青羊宫时,闻见郝大小姐身上的香气,实在好闻,后来问人,说是西洋国的花露水。她只向罗歪嘴说了一句:“花露水的香,真比麝香还好!”不到三天,罗歪嘴就从省里给她买了一瓶来,还格外带了一只怀表回来送她。其余如穿的、戴的、用的,只要她看见了,觉得好,不管再贵,总在不多几天,就如愿以偿了。至于吃的,因为她会做几样菜,差不多想着甚么好吃,就弄甚么来吃,有时不爱动手,就在红锅饭店去买,或叫一个会做菜的来做。

  而尤其使她欣悦的,就是在刘三金当面凑和她生得体面以前,虽然觉得自己确有与人不同的地方,一般男女看见自己总不免要多盯几眼,但是不敢自信自己当真就是美人。平时大家摆龙门阵,讲起美人,总觉得要天上才会有,不然,要皇帝宫中与官宦人家才有。一直与罗歪嘴有了勾扯,才时时听见他说自己硬是个城市中也难寻找的美人,罗歪嘴是打过广的,所见的女人,岂少也哉,既这样说,足见自己真不错。加以罗歪嘴之能体贴,之能缠绵,更是她有生以来简直不知的。在前面看见妈妈等人,从早做到晚,还不免随时受点男子的气,以为当女人的命该如此,若要享福,除非当太太,至少当姨太太。及至受了罗歪嘴的供奉,以及张占魁等一般粗人之恭顺听命,然后才知道自己原是可以高高乎在上,而把一般男子踏到脚底的。刘三金说的许多话,都验了,然而不遇罗歪嘴,她能如此吗?

  虽然她还有不感满足的,比如还未住过省城里的高房大屋,还未使过丫头老妈子,但到底知道罗歪嘴的好处,因而才从心底下对他发生了一种感激,因而也就拿出一派从未孳生过的又温婉,又热烈,又真挚,又猛勇的情来报答他,烘炙他。确也把罗歪嘴搬弄得,好象放在爱的火炉之上一样,使他热烘烘的感到一种从心眼上直到寒毛尖的愉快。他活了三十八岁,与女人接触了快二十年,算是到此,才咬着了女人的心,咀嚼了女人的情味,摸着了甚么叫爱,把他对女人的看法完全变了过来,而对于她的态度,更其来得甜蜜专挚,以至于一刻不能离她,而感觉了自己的嫉妒。

  他们如此的酽!酽到彼此都着了迷!罗歪嘴在蔡大嫂眼里,完全美化了,似乎所有的男子,再没一个比罗歪嘴对人更武勇豪侠,对自己更殷勤体会,而本领之大,更不是别的甚么人所能企及。似乎天地之大,男子之多,只有罗歪嘴一个是完人,只有罗歪嘴一个对自己的爱才是真的,也才是最可靠的!她在罗歪嘴眼里哩,那更不必说了!不仅觉得她是自己有生以来,所未看见过,遇合过,乃至想象过的如此可爱,如此看了就会令人心紧,如此与之在一处时竟会把自己忘掉,而心情意态整个都会变为她的附属品,不能由自己作主,而只听她喜怒支配的一个画上也找不出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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