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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他哥道:“洋人也该背时了!自从中东战后,不晓得啷个的,洋人一天比一天歪,越到近来,越歪得不成话。洋人歪,教堂也歪,教民也歪。老葛,你还记得宋道平做了内江下来说的话不?他说,无论啥子案件,要是有了教民,你就不能执法以绳了。教民上堂,是不下跪的,有理没理,非打赢官司不可。所以他那天才慨平其言的说,现在的亲民之官,何尝是朝廷臣子,只算是教民的干儿!……”

  葛寰中也慨叹说:“不是吗?所以现在,只有你我这种州县班子的官顶难做!一般人恭维刘太尊硬气,不怕教民,其实他是隔了一层,乐得说硬话,叫他来做一任县官看看,敢硬不敢硬?你硬,就参你的官!”

  三老爷道:“现在好了,只要义和拳红灯教,把洋人一灭,我们也就翻身了!”

  葛寰中又道:“却是也有点怪。还有些人偏要说这班人是邪教。我在老戚那里,看见一种东西,叫做啥子《申报》,是上海印的,说是每天两张,它上面就说过袁中堂在山东时,义和拳早就有了,他说是邪教,风行雷厉的禁止;一直到皇太后都信了,他还同很多人今天一个奏折,说不宜信邪教,明天一个奏折,说不宜信邪教……”

  “《申报》是啥子东西?”他两兄弟都觉有点稀奇,一齐的问。

  “好象《京报》同辕门抄一样,又有文章,又有各地方的小事,倒是可以用资谈助的,老戚的话,多半是从那上面来的。所以老戚一说起义和拳,也总是邪教邪教的不离口。他并且说,若果义和拳红灯教真有法术,为啥子袁中堂禁止时,他们还是把他没奈何?……”

  三老爷插口道:“他便不明白了,义和拳的法术,是只可以施之于洋人的邪教。袁中堂是朝廷的正印官啦!”

  郝达三说的又不同,“老戚这个人就不对,他还是文巡捕呀!啷个会说出一些与人不同的话来!他不怕传到上头耳朵里去,着撤差吗?”

  “你还说上头,我正要告诉你哩!是前天罢?上头奉了一道皇太后的电谕,叫把这里的洋人通通杀完,教堂通通毁掉……”

  郝达三猛的坐了起来,用力把大腿一拍道:“太后圣明!……”

  葛寰中把手一摆道:“你莫忙打岔!……上头奉了这谕,简直没办法,赶快把将军两司邀去商量。商量到点灯时候,将军才出了个主意:电谕不能不遵,洋人也不能乱杀,中道而行,取一个巧,便是派出一营兵去,驻扎在教堂周围,并将洋人接到衙门里,优礼相待;对洋人就说是怕百姓们不知利害,有所侵犯,对朝廷就说洋人已捉住了,教堂已围住了。一面再看各省情形,要是各省都把电谕奉行了,这很容易办,刽子手同兵丁都是现成的;要是各省另有好办法呢,就照着人家的办。老戚说,上头很高兴,昨天已照着办了……你想,上头这样办法对不对?”

  郝达三正在沉吟,高升端了一大盘点心进来,他便站起来向葛寰中邀道:“新来一个白案厨子,试手做的鲜花饼,尝尝看,还要得不?”

  又隔了几天,全城都晓得端王爷统着义和拳,攻打北京使馆,义和拳已更名义和团,杀了不少的洋人和二毛子,——教民就叫二毛子。——天天都在打胜仗。

  郝达三同葛寰中还更得了一个快消息,一个是从票号上得的,一个是由制台衙门得的,都说北京城里乱得很,有汉奸带起洋人和二毛子到处杀人放火,连皇宫里头都窜进去了。皇太后天颜震怒,下旨捉了好些汉奸来杀,并杀了几十个大员,大概都是私通洋人的。现在钦命董福祥提兵十万,帮助义和团攻打使馆,这简直是泰山压卵之势,洋人就要逃走,也不行了!

  郝达三不晓得洋人有几国,共有多少人?问葛寰中,他曾当过余道台的随员,到过上海,算是晓得新学的。

  葛寰中屈着指头算道:“有日本,有俄罗斯,有英吉利,有荷兰。英吉利顶大,这国的人分黑夷白夷两种,上海打红包头守街的便是黑夷,又叫印度鬼子。此外还有德意志,佛南西,比利时。余观察上次办机器,就是同德意志的人讲的生意。大概世界上就是这些国了罢。”

  郝达三忽然想起道:“还有啥子美国呢?我们点的洋油,不就说是美国造的吗?”

  “呃!是的,是的,美利坚!耶稣教就出于美利坚。我想起了,还有墨西哥。我们在上海使的墨洋,又叫鹰洋,就是从墨西哥来的……”

  三老爷尊三不会旁的客,而葛世兄因为是世交通家,又自幼认识,彼此还说得上,所以他一来,他总要出来奉陪的。当下便插嘴道:“我恍惚还记得有啥子牙齿国?”

  他哥大笑道:“老三的小说书又出来了!有牙齿国,那必有脚爪国了!……”

  三老爷自己也笑道:“我的话不作数,不过我记得啥子国是有一牙字?……”

  葛寰中道:“着!我想起了!你说的是西班牙国罢?”

  三老爷也不敢决定道:“我记不清楚,或者是这个国名。”

  葛寰中向郝达三笑道:“你说脚爪国,不是就有个爪哇国吗?……世界上的国真多,那个数得清楚,据说只有中国顶大了,有些国还敌不住我们一县大,人也不多。”

  郝达三道:“国小,人自然不多。若果把北京使馆打破以后,不晓得洋人还来不来,不来,那才糟哩!我们使的这些洋货,却向那里去买?”

  葛寰中道:“我想,洋货必不会绝种。洋人都是很穷的,他不做生意,啷个过活呢?我在上海,看见的洋人,全是做生意的,大马路上,对门对户全是冲天的大洋行。”

  郝达三满意的一笑道:“这才对啦!洋人可杀,但也不必杀完,只须跟他们一个杀着,叫他们知道我们中国还是不好惹的,以后不准那样横豪!不准传教!不准包庇教民!不准欺压官府!生意哩,只管做,只要有好东西,我们还是公平交易。”

  葛寰中拊掌笑道:“着!不错!这是我们郝大哥的经纶!刻下制军正在求贤,你很可以把你的意思,写个条陈递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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