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劼人 > 死水微澜 | 上页 下页
一七


  两个人好半晌都未开口,蔡大嫂忽然脸上微微一红,向刘三金轻轻说道:“不要说太太奶奶的话,我觉得,就象你这样的人,也比我强!”

  刘三金望着她哈哈大笑道:“好嫂子,我不知你心里是啷个想的?要是你没饭吃,没衣穿,还说得去。你哩,除了蔡掌柜不算合心的外,你还有恁好一个胖娃娃。象我们么,你看,二十几岁了,至今还无着落,要想嫁一个人,好难!我们比你强的在那里呢?”

  蔡大嫂道:“你们总走了些地方,见了些世面,虽说是人不合意,总算快活过来,总也得过别一些人的爱!……”

  刘三金把眼睛几眨,狡狯的看着她一笑道:“啊!你想的是这些么!倒也不错,大家常说:一鞍一马,是顶好的,依我们做过生意的看来,那也没有啥子好处。人还不是跟东西一样,单是一件,用久了,总不免要讨厌的,再好,也没多大趣味。所以多少男的只管讨个好老婆,不到一年半载,不讨小老婆,便要出来嫖。我们有些姊妹,未必好看,却偏能迷得住人,就因为口味不同了。我们女人,还不是一样,不怕丈夫再好,再体面,一年到头,只抱着这一个睡,也太没味了!……嫂子,你还不晓得?

  “就拿城里许多大户人家来说,有好多太太、奶奶、小姐、姑娘们,是当真贞节的么?说老实话,有多少还赶不上我们!我们只管说是逢人配,到底要同我们睡觉的,也要我们有几分愿意才行;有些贞节太太小姐们,岂但不择人,管他是人是鬼,只要是男的,有那东西,只要拉得到身边,贴钱都干,她们也是换口味呀!……男人女人实在都想常常换个口味,这倒是真的。嫂子,你不要呕气,我为你着想,蔡掌柜真老实得可以,你倒尽可以老实不客气的跟他挣几顶绿帽子,怕啥子呢?……”

  蔡大嫂笑着站起来道:“呸!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着说着,就说起怪话来了!……”

  刘三金也笑着站起来道:“是了,是了!事情是只准做,不准说的!……”

  五

  有一天,张占魁在午晌吃了饭后,来向罗歪嘴说,两路口有一个土粮户,叫顾天成的,是顾天根顾贡爷的三兄弟。不知因为甚么原故,忽然想捐一个小官做做,已经把钱准备好了,到省交兑,因为他那经手此事的亲戚,忽然得了差事走了,他的事便搁了下来。有人约他到厅子上赌博,居然赢了好几百两银子。他因为老婆多病,既赢了钱,便想在省城讨个小老婆。现在已叫人把他约了来,看这笔生意,做吗不做?

  天回镇的场合,本来是硬挣的,因为片官不行,吃不住台,近几个月来大见冷落。所以当主人的,也不免心慌起来,本可以不必鸩猪剥狗皮的,但是也不能不破戒,假使有猪来,就姑且鸩一遭儿。这是罗歪嘴感慨之余,偶尔向张占魁说过。

  论主人,本来是朱大爷。因为他岁数既大,又因一件了不清的家务事,弄得心灰意懒。只好全部交给罗管事去主持,而自己只拿一部分本分钱。

  罗歪嘴到底是正派人,以别种手段弄钱,乃至坐地分肥,凡大家以为可的,他也做得心安理得。独于在场合上做手脚,但凡顾面子的,总要非议以为不然,这是他历来听惯了的;平日自持,都很谨饬,而此际不得不破戒,说不上良心问题,只是觉得习惯上有点不自然;所以张占魁来问及时,很令他迟疑了好一会。

  “你到底摸清楚了不曾?是那一路的人?不会有后患罢?”

  张占魁哈哈一笑道:“你哥子太多心了!大家的事,我又为啥子不想做干净呢?我想,你哥子既不愿背声色,那么,就不必出头,让我同大家商量着去做,好不好?”

  罗歪嘴把烟枪一丢,坐将起来,两眼睁得大大的道:“你老弟说的啥子话?现在还没有闹到叫你出来乘火的时候!……”

  张占魁自己知道说的话失了格,只好赧赧然的不再说。却是得亏这么一激,事情决定了,罗歪嘴便提兵调将起来。

  压红黑宝的事,说硬就硬,说软就软,无论你的门路再精,要你输你总得输的。何况顾天成并不精于此道,而他所好的,乃在女色。因此,他一被引到云集栈后院一个房间之时,刚把装银子的鞘马一放在床上,刘三金早就格外打扮起来,低着头从门口走过。他自然是懂的,只一眼瞟过去,就看清楚这是甚么人,遂问张占魁道:“这里还有玩家吗?”

  张占魁笑着点了点头,遂隔窗子喊道:“老三!这里来!有个朋友要看你!”

  只听见应了一声,依然同几个男子在那里说话,而不见人进来。

  顾天成站起来,抱着水烟袋,走到窗子边一看。她正在院坝里,一只方凳上放的白铜盆内洗手,旁边站了两个高长子,一个近视眼的男子,不知嘁嘁喳喳,在说些甚么。只见她仰起头哈哈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了一线;举起一双水淋淋的白手,捧着向那近视眼的脸上一洒,回头便向耳房里奔去。刚转身时,顺便向这边窗子上一望,一抹而过,仿佛是故意送来的一个眼风,那近视眼也跟着奔了去。

  他好象失了神的一般,延着颈项,只向耳房那边呆看。直到张占魁邀他到耳房里去坐,他方讪讪的道:“可以吗?”

  那近视眼看见他们进来,才丢开手,向一张床铺的烟盘边一躺。

  她哩,正拿着一张细毛葛巾在揩手,笑泥了。

  张占魁很庄重的向她道:“老三,我给你对识一下。这是两路口的顾三贡爷,郫县的大粮户,又是个舍得花钱的大爷。好好生生的巴结下子,要是巴结上了,顾三贡爷现正想讨小老婆哩!”

  刘三金只看着顾天成笑,把毛葛巾一拂,刚拂在他脸上,才开口招呼道:“哎哟!失了手!莫要见怪啦!……烧烟的不?这边躺,我来好生烧个泡子赔礼,使得吗?”

  顾天成虽是个粮户,虽是常常在省里混,虽是有做官的亲戚,虽进出过衙门,虽自己也有做官的心肠,虽自己也常想闹点官派,无如彻头彻脚,周身土气,成都人所挖苦的苕气。年纪虽只三十五岁,因为皮肤糙黑,与他家的长年阿三一样,看去竟好象四十以外的人;眉目五官,都还端正,只是没一点清秀气。尤其表现他土苕的,就是那一身虽是细料子而颜色极不调和的衣服:酱色平绉的薄棉袍,系了条雪青湖绉腰带,套了件茶青旧摹本的领架,这已令人一望而知其为乡下人了;加以一双米色摹本套裤,青绒老家公鞋,又都是灰尘扑扑的,而棉袍上的油渍,领架背上一大块被发辫拖污的垢痕,又知道是个不好洁的土粮户;更无论其头发剃得绝高,又不打围辫,又不留刘海,而发辫更是又黄又腻的一条大毛虫。手,简直是长年的手,指头粗而短,几分长的指甲,全是黑垢渍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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