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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老人叹了口气,而后仿佛已筋疲力尽了似的,极慢极慢的说:“你也许看我是发了疯,把馒头往外乱塞!我没有疯,没有!想想吧,要是天佑,瑞丰,瑞全,常二爷,连那个胖二媳妇,都在里面,得吃多少馒头呢?我假装的拿亲戚们当作了天佑,常二爷……!他们吃了,也就好象……!”老人又低下头去。

  “爷爷!这是干什么呢!今天您不是挺高兴的吗?干吗自己找不痛快呢?”韵梅假笑着劝慰。

  “我高兴?”老人低着头说:“混账才高兴呢!算算吧,四辈子人还剩下了几个?生日?这是祭日!我的生日,天佑们的祭日!一个人活着是为生儿养女,永远不断了香烟。看我!

  儿子倒死在我前面!我高兴?我怎那么不知好歹!”

  又叨唠了一大阵,老人才手指着三号院子那边,咬着牙说:“全是他们闹的!日本人就是人间的祸害星!”

  说完了这一句,老人似乎解了一点气,呆呆的楞起来。楞了好大半天,他低声的叫:“小顺儿!”看重孙子跑过来,他说:“去拿几个馒头来,用手绢儿兜好!”一家人都猜不到老人是什么意思。小顺儿把馒头拿来,老人发了话:“走!跟我去!”

  瑞宣搭讪着走过来,笑着问:“给谁送馒头去?爷爷!”老人慢慢的立起来,惨笑了一下。“哼!我要恩怨分明!有仇的,我不再忘记;有好处的,我一定记住。一号的那位日本老婆子对咱们有点好处,我给她送几个馒头去!”“算了吧,爷爷!”瑞宣明知祖父想的很对,可是总觉得给日本人送东西去,有点怪难为情。“他们有白面吃!”“他们有面吃是他们的事,我送不送给他们是我的事!再说,这是寿桃,不是平常的馒头。”

  “好,我陪您去!”瑞宣知道一号的老太婆不大会说中国话。

  小顺儿见爸爸要跟老人去,偷偷的躲开。他恨一号的日本孩子,不高兴他们吃到太爷的寿桃。

  瑞宣敲了两次门,一号的老太婆,带着两个淘气孩子,才慢慢的开了个门缝。及至看明白是瑞宣,她赶紧把门开开,两个孩子,一点也不象往日那么淘气了,乖乖的立在她旁边。还没等瑞宣说明来意,老太婆就用英语说了话:“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告诉你!他们的娘都被军队调了去,充当营妓!我是日本人,也是人类的人;以一个日本人说,我应当一语不发,完全服从命令;以一个人类的人说,我诅咒那教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变成骨灰,妈妈变成妓女的人!”老太太把话说完,手与唇都颤动起来。

  两个孩子始终看着老太太的嘴,大概已猜到她说的是什么。到她说完了话,他们更靠近她些,呆呆的立着。

  瑞宣想不起说什么好。他应当安慰老太太,可又觉得那些来烧杀中国的人们理当男作骨灰,女作娼妓。

  祁老人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慢慢的把手绢里的馒头拿出来,递给那两个孩子。同时,他对瑞宣说:“告诉她,这是寿桃!”

  瑞宣照样的告诉了老太太,她点了点头,而后又楞起来。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没有话可说,十只眼都呆呆的看着那大的白的馒头。

  瑞宣搀着祖父,轻轻的说了声:“走吧?”

  老人没说什么,随着长孙往家中走:“那个老太太说什么来着?”

  瑞宣没敢回头。他觉得老太婆和两个孩子必定还在门口看着他呢。一直的进了家门,他才把老婆婆的话告诉了祖父。祁老人想了半天,低声的说:“谁杀人,谁也挨杀;谁祸害女人,谁的女人也挨祸害!那两个孩子跟老婆婆都怪可怜的!”

  §八十一

  一阵冷飕飕的西北风使多少万北平人颤抖。

  在往年,这季节,北平城里必有多少处菊花展览;多少大学中学的男女学生到西山或居庸关,十三陵,去旅行;就是小学的儿童也要到万牲园去看看猴子与长鼻子的大象。诗人们要载酒登高,或到郊外去欣赏红叶。秋,在太平年月,给人们带来繁露晨霜与桂香明月;虽然人们都知道将有狂风冰雪,可是并不因此而减少了生趣;反之,大家却希望,并且准备,去享受冬天的围炉闲话,嚼着甜脆的萝卜或冰糖葫芦。

  现在,西北风,秋的先锋,业已吹来,而没有人敢到城外去游览;西山北山还时常发出炮声。即使没有炮声,人们也顾不得去看霜林红叶,或去登高赋诗,他们的肚子空,身上冷。他们只知道一夜的狂风便会忽然入冬,冬将是他们的行刑者,把他们冻僵。

  人们忘了一切,而只看到死亡的黑影。他们听到德军攻入苏联,而并没十分注意。他们已和世界隔离,只与死亡拴在一处。不敢希望别的,他们只求好歹的度过冬天,能不僵卧在风雪里便是胜利。

  在那晨霜未化的大路上,他们看见,老有一部卡车,那把冠晓荷与孙七送到“消毒”的巨坑的卡车,慢慢的游行。这是鬼车!每逢它遇到路旁的僵尸,病死的,饿死的,或半死的,它便随便的停下来,把尸身拖走。看到鬼车,他们不由的便想到自己也有被拖走的可能——你倒在路上,被拖走,去喂野狗!没有医生看护来招呼,没有儿女问你的遗言,没有哀乐与哭声伴送棺材,你就那么象条死猫死狗似的销声灭迹。韵梅三天两头的看见这部鬼车。

  有了第一次领粮的经验,她不敢再迟到。每逢去领粮,她黑早的便起床。有时候起猛了,天上还满是星星。起来,她好歹的梳洗一下,便去给大家勾出一锅黑的,象药汤子似的粥来;而后把碗筷和咸菜都打点好。这些作罢,她到婆母的窗外,轻声的叫了一声:“妈,我走啦!”

  领粮的地方并不老在一处。有时候,她须走四五里路;有时候,她甚至须到东城去。假若是在东城,她必须去赶第一班电车;洋车太贵,她坐不起。她没坐惯电车,但是她下了决心去试验。她是负责的人,她不肯因为日本人的戏弄,残暴,而稍微偷一点懒。

  她的胆量并不大。她怕狗。在清晨路静人稀的路上走,偶而听到一声犬吠,她便大吃一惊。她必须握紧了口袋,大着胆,手心上出着凉汗,往前冲走。有时候,她看见成群的日本兵。她害怕,可是不便显出慌张来。低下头,心跳得很快,她轻快的往前走。她怕,可是绝不退缩。她好象是用整个的生命去争取那点黑臭的粮食。

  使她最胆战心惊的是那部鬼车。不管是阴是晴,是寒是暖,一眼看见它,她马上就打冷战。有时候,车上有三四个,甚至于十来个,死尸,她不由的便闭上了眼。那些死尸,在她心里,不仅是一些冰冷的肢体,而是和她一样的人;他们都必定有家族,亲友,与吃喝穿戴等等的问题。她想,他们必然还惦念着他们的儿女,父母,和家中的事情。是的,有一次她看见一个死尸,右腕上还挂着一个面口袋!和她一样,她的手中也有个口袋!那具死尸可能的是她自己!她一天没有吃饭,只一劲儿喝水。

  因为领粮的地方忽远忽近,因为拿着粮证而不一定能领到粮,小羊圈的人们时时咒骂李四爷——他发粮证,所以一切过错似乎都应由他负责。韵梅,和别人一样的受尽折磨,可是始终不肯责难李老人。她的责任心使她坚强,勇敢,任劳任怨。

  有一天,她抱着半袋子共和面,往家中走。离家还有二三里地呢,可是她既不肯坐洋车,也不愿坐电车。洋车贵,电车不易挤上去。她走得很慢,因为那点臭面象个死孩子似的,越走越沉重。

  猛一抬头,她看见了招弟。招弟(已由狱中出来,被派为监视北平的西洋人的“联络”员)虽然穿着高跟鞋,可是身量还显着很矮。与她同行的是个极高极大的西洋人。她的右手紧紧的抓着那个“伟人”的臂,脸儿仰着,一边走一边笑着和他说话。她的头发一半朝上,象个极大的刷瓶子的刷子,蓬蓬着,颤动着,那一半披散在肩上。她的小脸比从前胖了许多,眉眼从远处看都看得很清楚,因为都按照电影明星拍制影片时候那么化过装。

  她高声的说笑,脸上的肌肉都大起大落的活动:眉忽然落在嘴角上,红唇忽然卷过鼻尖去。及至笑得喘不过气来,她立住,双手抱住“伟人”的臂,把蓬蓬着的头发都放在他的怀里,肩与背一抽一抽的动弹。这样笑够了,她抽出他的领带,轻轻的搌一搌眼角。而后,她掏出小镜子,粉扑,劈拍劈拍的往脸上拍粉,倒好象北平的全城是她的化装室。

  韵梅抱着面袋,楞在了那里。招弟没注意她,也没注意任何人,所以韵梅放胆的看着,直到招弟拍完粉,又和那个“伟人”缓缓的走开。

  韵梅不由的啐了一口唾沫。她不知道什么国家大事,但是她看明白了这一点——日本人来到北平,才会有这种怪事与丑态。想到这里,她不由的看了看面袋与自己的旧蓝布大褂。看完,她抬起头来,觉出自己的硬正。别管她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她没有变成和洋人一块出怪象的招弟。她觉得应当自傲!

  回到家中,她没敢向大家学说那件事。不要说对大家一五一十的讲,就是一想起那种怪样子,她的脸上就要发热,发红。

  假若招弟的丑态教韵梅的脸红,刘棚匠太太可是教她感到妇女并不是白吃饭的废物或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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