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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给车钱!”瑞宣低声的说。说完,他走进院中去。他没感到夫妻相见的兴奋与欣喜,而只觉得自己的偷偷被捉走,与偷偷的回来,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假若他身上受了伤,或脸上刺了字,他必会骄傲的迈进门坎,笑着接受家人的慰问与关切。可是,他还是他,除了心灵上受了损伤,身上并没一点血痕——倒好象连日本人都不屑于打他似的。当爱国的人们正用战争换取和平的时候,血痕是光荣的徽章。他没有这个徽章,他不过只挨了两三天的饿,象一条饿狗垂着尾巴跑回家来。

  天佑太太在屋门口立着呢。她的声音有点颤:“老大!”

  瑞宣的头不敢抬起来,轻轻的叫了声:“妈!”小顺儿与妞子这两天都睡得迟了些,为是等着爸爸回来,他们俩笑着,飞快的跑过来:“爸!你回来啦?”一边一个,他们拉住了爸的手。

  两支温暖的小手,把瑞宣的心扯软。天真纯挚的爱把他的耻辱驱去了许多。

  “老大!瑞宣!”祁老人也还没睡,等着孙子回来,在屋中叫。紧跟着,他开开屋门:“老大,是你呀?”瑞宣拉着孩子走过来:“是我,爷爷!”

  老人哆嗦着下了台阶,心急而身体慢的跪下去:“历代的祖宗有德呀!老祖宗们,我这儿磕头了!”他向西磕了三个头。

  撒开小顺儿与妞子,瑞宣赶紧去搀老祖父。老人浑身仿佛都软了,半天才立起来。老少四辈儿都进了老人的屋中。天佑太太乘这个时节,在院中嘱告儿媳:“他回来了,真是祖上的阴功,就别跟他讲究老二了!是不是?”韵梅眨了两下眼,“我不说!”

  在屋中,老人的眼盯住了长孙,好象多年没见了似的。瑞宣的脸瘦了一圈儿。三天没刮脸,短的,东一束西一根的胡子,给他添了些病容。

  天佑太太与韵梅也走进来,她们都有一肚子话,而找不到话头儿,所以都极关心的又极愚傻的,看着瑞宣。“小顺儿的妈!”老人的眼还看着孙子,而向孙媳说:“你倒是先给他打点水,泡点茶呀!”

  韵梅早就想作点什么,可是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泡茶和打水。她笑了一下:“我简直的迷了头啦,爷爷!”说完,她很快的跑出去。

  “给他作点什么吃呀!”老人向儿媳说。他愿也把儿媳支出去,好独自占有孙子,说出自己的勇敢与伤心来。天佑太太也下了厨房。

  老人的话太多了,所以随便的就提出一句来——话太多了的时候,是在哪里都可以起头的。

  “我怕他们吗?”老人的小眼眯成了一道缝,把三天前的斗争场面从新摆在眼前:“我?哼!露出胸膛教他们放枪!他们没——敢——打!哈哈!”老人冷笑了一声。

  小顺儿拉了爸一把,爷儿俩都坐在炕沿上。小妞子立在爸的腿中间。他们都静静的听着老人指手划脚的说。瑞宣摸不清祖父说的是什么,而只觉得祖父已经变了样子。在他的记忆中,祖父的教训永远是和平,忍气,吃亏,而没有勇敢,大胆,与冒险。现在,老人说露出胸膛教他们放枪了!压迫与暴行大概会使一只绵羊也要向前碰头吧?

  天佑太太先提着茶壶回来。在公公面前,她不敢坐下。可是,尽管必须立着,她也甘心。她必须多看长子几眼,还有一肚子话要对儿子说。

  两口热茶喝下去,瑞宣的精神振作了一些。虽然如此,他还是一心的想去躺下,睡一觉。可是,他必须听祖父说完,这是他的责任。他的责任很多,听祖父说话儿,被日本人捕去,忍受小老鼠的戏弄……都是他的责任。他是尽责任的亡国奴。

  好容易等老人把话说完,他知道妈妈必还有一大片话要说。可怜的妈妈!她的脸色黄得象一张旧纸,没有一点光彩;她的眼陷进好深,眼皮是青的;她早就该去休息,可是还挣扎着不肯走开。

  韵梅端来一盆水。瑞宣不顾得洗脸,只草草的擦了一把;坐狱使人记住大事,而把洗脸刷牙可以忽略过去。“你吃点什么呢?”韵梅一边给老人与婆母倒茶,一边问丈夫。她不敢只单纯的招呼丈夫,而忽略了老人们。她是妻,也是媳妇;媳妇的责任似乎比妻更重要。

  “随便!”瑞宣的肚中确是空虚,可是并不怎么热心张罗吃东西,他更需要安睡。

  “揪点面片儿吧,薄薄的!”天佑太太出了主意。等儿媳走出去,她才问瑞宣:“你没受委屈啊?”

  “还好!”瑞宣勉强的笑了一下。

  老太太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她晓得怎么控制自己。她的话象满满的一杯水,虽然很满,可是不会撒出来。她看出儿子的疲倦,需要休息。她最不放心的是儿子有没有受委屈。儿子既说了“还好”,她不再多盘问。“小顺儿,咱们睡觉去!”小顺儿舍不得离开。

  “小顺儿,乖!”瑞宣懒懒的说。

  “爸!明天你不再走了吧?”小顺儿似乎很不放心爸爸的安全。

  “嗯!”瑞宣说不出什么来。他知道,只要日本人高兴,明天他还会下狱的。

  等妈妈和小顺儿走出去,瑞宣也立起来。“爷爷,你该休息了吧?”

  老人似乎有点不满意孙子:“你还没告诉我,你都受了什么委屈呢!”老人非常的兴奋,毫无倦意。他要听听孙子下狱的情形,好与自己的勇敢的行动合到一处成为一段有头有尾的历史。

  瑞宣没精神,也不敢,述说狱中的情形。他知道中国人不会保守秘密,而日本人又耳目灵通;假若他随便乱说,他就必会因此而再下狱。于是,他只说了句“里边还好!”就拉着妞子走出来。

  到了自己屋中,他一下子把自己扔在床上。他觉得自己的床比什么都更可爱,它软软的托着他的全身,使身上一切的地方都有了着落,而身上有了靠头,心里也就得到了安稳与舒适。惩治人的最简单,也最厉害的方法,便是夺去他的床!这样想着,他的眼已闭上,象被风吹动着的烛光似的,半灭未灭的,他带着未思索完的一点意思沉入梦乡。

  韵梅端着碗进来,不知怎么办好了。叫醒他呢,怕他不高兴;不叫他呢,又怕面片儿凉了。

  小妞子眨巴着小眼,出了主意:“妞妞吃点?”

  在平日,妞子的建议必遭拒绝;韵梅不许孩子在睡觉以前吃东西。今天,韵梅觉得一切都可以将就一点,不必一定都守规矩。她没法表示出她心中的欢喜,好吧,就用给小女儿一点面片吃来表示吧。她扒在小妞子的耳边说:“给你一小碗吃,吃完乖乖的睡觉!爸回来好不好?”

  “好!”妞子也低声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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