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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抗战也是要保卫一种文化方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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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日本历史,那真有天壤之别!

  日本历史,在政治组织上,一直是极权统治;在学术上,是愚民政策;在教育上,是军事化训练;其抱负则是帝国主义的思想。

  日本历史上的极权独裁政治,是它国内外观察家,有目共睹的。日本历史权威乔治·森荪爵士(Sir George Sansom)曾说:“约自1615年起,日本即在寡头政治统治之下。统治的方法,多与现在极权国家所用者相同。它的特征是:统治者自选干部;压制某些阶级,使其无所作为;限制个人自由;厉行节约;多方垄断;各种检查;秘密警察;及‘个人为国家而存在’的教条。至1868年,这一政权虽被推翻,但继起而代的,并不是一个受大众欢迎的政府,而是一个强大的官僚集团……因而奠定了日本极权主义特质永恒不变的基础。”

  曾于1940年9月,起草并签署轴心国联盟条约的前日本驻罗马大使白鸟(Shiratori),对日本历史的评论,比森荪爵士更为露骨。他说:“过去三千年中,日本民族成长的基本原则,就是极权主义。”

  因此,日本之所以甘心加入轴心国,而且把这种做法,视为它一贯的国策,是有其历史背景,并非偶然的。

  其二,是关于日本愚民政策的诸多记载。也就是在学术上,对传统与权威的无条件接受。日本学者,对某些神话、传说,是不容许存有怀疑态度的。譬如日本皇室与贵族衣钵相传的神圣性,太阳女神,纪元前660年2月11日为日本帝国开国日,或称为大神传下镜子、宝石、宝剑三件圣宝的帝国的创建日。

  日本帝国大学教授Telsujiro Inoue在他的一部代表作中,大胆的表示了他对伊势神宫(Ise)中三件圣宝的看法。他认为上述传统的说法,有待研究。这(Inoue)博士这一点轻微的存疑,闯下了数年遭受迫害的大祸。他被逐出帝国大学,在暴众的围攻下,打得一目失明。但是没有一位学人,敢于挺身而出,为他的遭遇,或为他的科学怀疑精神,加以辩护。

  自然,在学术独裁与暴力把持的气氛下,不但危险思想要受到查禁,所有其他思想,也都被认为是有危险的成分。

  其三,是上述历史传统,说明了日本所以迅速发展成为一等武力强国的原因,揭穿了历史上最大的迷惑:何以在所有非欧洲国家中,唯有日本能吸取西方文明,在军事上独占鳌头?而中国、印度、波斯(伊朗)、高丽、越南、暹逻,又何以不能?日本之所以能迅速军事化,乃是因为它的统治阶级——大名和武士——是在军国主义传统的教育、训练中熏陶出来的。而统治阶级的所作所为,又是全国上下,积极效法的榜样。

  因此,日本在短短数十年间,培育成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傲视一切非欧洲国家,自亦不是偶然的事了。

  其四,是上述历史传统,也说明了日本帝国主义扩张的一贯政策。五百年来,日本的国策与理想,不外是向大陆扩张与征服世界。

  三百五十多年前(1590)日本中古时代的英雄丰臣秀吉(Hideyoshi),曾致书中、韩、菲、印、琉球,说明他征服世界的计划,即将付诸实施。现在我将他致高丽国王书信的译文,引述一部分如下:

  日本帝国大将丰臣秀吉,致高丽国王陛下……秀吉虽出身寒门,然家母孕育秀吉之夜,曾梦日入怀中。相士释梦,预言秀吉命中注定,世界各地,阳光照射之处,均将为我统治……天意所示如此,逆我者皆已灭亡。我军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今我日本帝国,已臻和平繁荣之境……然我不以于出生之地,安度余年为足,而欲越山跨海,进军中国,使其人民为我所化,国土为我所有,千年万世,永享我帝国护佑之恩……故当我进军中国之时,希国王陛下,率军来归,共图大业……

  高丽对该书,并未给予满意的答复,于是秀吉遂在1592年初,派遣三十万五千大军,渡海经高丽侵略中国。此一师出无名的战争,历时七年之久。后因秀吉死亡,始告结束。

  战争爆发之初,秀吉的预定计划是这样的:1592年5月底前,征服高丽。同年底以前,占领中国首都北京。这样,到1594年,新日本大帝国将在北京建都,日皇在北京登基,而秀吉本人则在宁波设根据地,进而向印度及其他亚洲国家扩张。

  秀吉的计划虽未能实现,但二百五十年来,他却变成了日本民族的偶像。数十年来,亚洲大陆与太平洋地区所发生的一切,与近数月来,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而是秀吉精神复活的确证。

  今天,这个独裁的、愚民的、黩武的、疯狂式帝国主义的日本,正是我们面临的大敌。我们已经和这个劲敌浴血抗战了五年。而今天代表全人类五分之四的同盟诸国,也正在和这一帝国主义者及其他轴心国家,进行全面的殊死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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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上述两种截然不同的历史背景,而产生了两种根本上对立的生活方式。今天,中国人民的自由、民主、和平方式,正面临着日本独裁、压迫、黩武主义方式的严重威胁。

  中国对日抗战的第一个理由是,我们不仅反对日本帝国作风的重振,不仅反对日本在中国领土上推行其君主政体,而更是反对它雄霸亚洲和征服世界的野心所谓“神圣的使命”。

  中国对日抗战的第二个理由是,我们中国人把怀疑看做一种美德,把批评看做一种权利。因此我们不愿意让一个“视一切思想均有危险性”的民族所统治。

  中国对日抗战的第三个理由是,中国人民一向爱好和平,厌弃战争。因此我们不愿意在一个黩武好战、梦想征服世界的民族奴役之下苟生。

  (本文为1942年3月23日胡适在华盛顿纳德立克俱乐部的演讲,张为麟译成中文,胡适纪念馆出版。又收入《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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