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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四 一个帮倒忙的朋友

  那天夜里伽西莫多并没有睡觉,他刚刚把教堂巡视了最后一遍,关那些大门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副主教从他近旁走过,也没注意到他露出讽刺的神色看着自己把那道大铁门关紧并且加上铁闩,这根铁闩使那两扇大门坚固得跟墙一样。堂·克洛德似乎比往常更加满腹心事,自从那次在小屋里的黑夜冒险之后,他待伽西莫多就一直非常苛刻,可是尽管他经常威胁甚至打骂伽西莫多,却丝毫不能动摇那忠实的敲钟人的决心、耐心和坚定,他忍受着副主教的咒骂、恫吓和拳打脚踢,毫无怨言也不叹息一声,只是每当副主教爬上钟塔的楼梯时,他就用不安的眼光跟随着,但是副主教也留心着不让自己再在那埃及姑娘面前出现了。

  那天晚上,伽西莫多向他那些被遗弃的钟雅克琳、玛丽、蒂波看了一眼之后,爬到靠北边那座钟塔的屋顶,把关得严严的有遮光装置的提灯放在铅皮上,就开始瞭望巴黎的景色。我们已经说过,夜色很黑,巴黎在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完全没有灯光的,呈现到眼前的是一些杂乱的黑堆,被发白的塞纳河到处截断,露出些缺口。伽西莫多没有看到一点亮光,除了远处一座建筑的窗户还有一星灯火,使那座建筑模糊阴暗的轮廓耸立在圣安东尼门那边的许多屋顶之上。那里也有人彻夜不眠。

  敲钟人让自己的独眼游荡在夜晚雾濛濛的天边,他觉得心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骚动,几天以来他一直提防着,他看见教堂周围有些相貌凶恶的人不断在那里走来走去,眼睛牢牢盯着那个姑娘避居的小屋。他猜想那些人多半在策划着某种不利于那个避难人的阴谋诡计,他猜想大家也憎恨那个姑娘,就象憎恨他本人一样。他料到马上会发生什么事,于是他在钟楼上站岗,象拉伯雷说的“在梦中做梦”,眼睛一会儿看着那间小屋,一会儿望着巴黎,怀着满肚子疑问,象条忠实的狗一般守卫在那里。

  当伽西莫多用大自然为了补偿他而使之敏锐得能替代他所缺少的别种器官的那只独眼仔细观察那座大城市的时候,他忽然隐约看见老皮货店码头的形状有些特别,那地方似乎有些骚动,那黑黝黝地突出在白色河面上的栏杆的轮廓,不象别的码头的栏杆那么挺直和平静,它象河里的波浪似的在那里波动,又象是那些正在行进的人们的脑袋。

  这使他觉得非常奇怪,他加倍留神起来了。那波动的人群似乎在朝旧城区这边移动,何况到处一片漆黑,那移动的人群似乎在码头上停留了一下,接着就逐渐走远了,似乎走进了小岛,随后就完全不动了,码头的栏杆又恢复了原先的挺直和平静。

  伽西莫多正在多方寻思时,那移动的人群仿佛走进了巴尔维街,这条街是从圣母院前面一直伸展到旧城区里的。最后,他看见在一片黑暗中有一队人已经走出了那条街,一会儿巴尔维广场上就布满了一大群人,广场上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看得出是一大群人罢了。

  这个景象异常骇人。可能因为这奇怪的行列为了避免暴露,一直小心地保持着肃静,这当儿却难免有了些声音,虽然不过是脚步声,可是这种声音钻不进我们这位聋子的耳朵,他只隐约看得见但什么也听不见的这一大群人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骚动和行走,使他觉得好象是静悄悄的一群死人隐藏在雾气里。他觉得好象看见一层布满了人的雾气在向他迫近,看见阴影中移动着一群人影。

  于是他又恐惧起来,又想到那埃及姑娘可能会遭受侮辱,他隐约感觉到面临着一场大祸。在这危急之际,他用他那简单头脑里意外的机智考虑着应该采取什么行动。他要唤醒埃及姑娘吗?要让她逃走吗?从哪里逃走呢?街道都被包围了,教堂背后就是一条河,没有船只,没有出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单枪匹马地在教堂门槛上拚死抵抗,至少抵抗到有援军到来,但不必去惊扰拉·爱斯梅拉达的睡梦,那不幸的人还有足够的时间,她要等睡够了才死呢。下了这个决心之后,他就更加安心地观察着“敌人”。

  巴尔维广场上的人群好象每时每刻都在增多,但他猜想他们大概只弄出了极小的声响,因为广场四周街道上的窗户都还好好地关闭着。忽然亮起了一个火把,马上就有七八个火把高举在人们的头顶,火光摇曳,照亮了周围的黑暗。伽西莫多这时才看清了广场上骚动的情景,有一大群破衣烂衫的男女,都拿着镰刀、枪、矛、锄、戟之类,这些兵器的尖头闪闪发亮。到处有一些黑黑的铁叉从那些可怕的头上伸出来,象犄角似的。他模糊地想起了这群人,认出了他们,几个月以前他们还向愚人王致过敬呢。有一个一手拿火炬一手拿短棒的人爬到了一个木桩上,好象在向他们讲话。同时那奇怪的队伍改变了队形,好象分别在教堂周围站立停当了。伽西莫多拿起灯笼下楼到了两座钟塔当中的平台上,更近些去观察并且考虑抵抗的办法。

  到达了圣母院高高的大门前的克洛潘·图意弗,真的已经把队伍排成了阵势。他虽然估计不会有什么抵抗,但仍然象谨慎的将领那样情愿严阵以待,以便在必要时抵御从守门人或从二百二十人的夜巡队方面来的任何袭击。他把他的队伍排得那么整齐,从高处或远处望去,很象埃克罗姆战役的罗马三角阵,亚历山大的猪头阵或居斯达夫·阿道尔夫著名的楔形阵。那个三角形的底边在广场最远的一端,一边正对着大医院,另一边对着圣比埃尔·俄·倍甫街。图意弗、埃及公爵和我们的老朋友若望以及几个最勇敢的乞丐,站在三角形的顶端。

  在中世纪的城市里,乞丐在这种时辰袭击圣母院之类,并非罕见的事。

  现在所谓的“警察局”,那时候是没有的。那些普通城市,尤其是那些首都,并没有常规的独一无二的集中的武装力量。封建制度是用奇怪的方式来形成它的那些大的市镇的,每座城市里都有几千个领地,把城市划分为许多大大小小的各种形状的区域。有一千个互相搞磨擦的警察局,那就等于一个警察局都没有。就拿巴黎说吧,从拥有一百五十条街道的巴黎主教到拥有四条街道的郊区圣母院的长老,它一共有一百四十一位各自为政的领主要求着领地权,二十五个领主要求司法权和领地权。封建时代所有的司法官都只承认国王的无上权威,他们管理着交通,一切都各自为政。路易十一这位不倦的工人开始大规模地捣毁封建制度那座大厦,黎世留和路易十四为着王室的利益接着干下去,米拉波①为了人民的利益完成了那个工作。路易十一曾经尝试着打破那种遍布巴黎的领地网,胡乱在这里那里设置两三个警察局,于是在一四六五年命令居民天一黑就要在窗口点上蜡烛,把他们的狗关在家里,违者要处绞刑。同年又命令居民每晚都要用铁链把街道封锁起来,禁止夜晚带着匕首或别种武器上街。

  ①米拉波是法国大革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和演说家。

  可是不久这些规定又不执行了,市民听任晚风吹灭他们窗口的蜡烛,让他们的狗在外面游逛,铁链只有在围城期间才用上。禁止带着匕首上街的命令并未引起什么改变,只是把割嘴街的名字改成了割喉街,就算是明显的进步了。各种封建裁判权依然屹立不动,领地把城市划分成无数区域,一个个互相妨碍,磕碰,纠缠,穿插,大量的盗窃抢劫和暴动事件都被那些卫队下卫队和近卫队放过。在这种混乱状态中,一群强盗在人烟稠密的地带袭击宫殿、府邸、民房之类的事件并不罕见。邻居一般都不干预这类事,除非抢到了他们自己家里。他们对于枪声充耳不闻,只是关上自家的窗板,封住自家的大门,听任事情在有夜巡队或没有夜巡队的情况下自行解决,第二天巴黎就到处传说:“昨晚艾丁·巴尔倍特家被抢了”或是“克雷蒙元帅被捉去了”等等。所以,不仅是王家宫室如卢浮宫、王宫、巴士底和杜尔内尔宫,就连纯粹的领主宅邸如小波旁宫、桑斯大厦、安古勒姆府邸等,墙头上也都有雉堞,大门上也都有枪眼。而教堂则用自己的神圣来自卫。

  也有几座教堂有自己的防卫设备,但圣母院是没有的。圣日尔曼·代·勃雷修道院有男爵城堡一般的雉堞,它用来造钟的铜还不及用来制造大炮的铜多呢。一六一〇年还能看到它的炮台,如今连修道院本身都几乎不见了。

  咱们还是来谈圣母院吧。

  最初的安排结束以后,我们必须指出,由于乞丐们严守纪律,克洛潘的命令都被他们悄悄地极准确地执行了,最前面的一排人便爬到巴尔维广场的栏杆上,用嘶哑粗糙的声音叫喊着,向圣母院摇动着火把,火把被风吹得忽闪忽闪的,同时被它自己的烟遮住,使教堂的淡红色前墙时隐时现。

  “告诉你,巴黎的大主教,大理院的议员路易·德·波蒙,我,土恩的王,大加约斯,黑话王国的君主,愚人们的大主教克洛潘·图意弗,我告诉你,我们的被错判了巫术罪的妹妹躲在你的教堂里,你应该是保护她和打救她的人。可是大理院法庭又想去逮捕她,你却表示同意。要是没有上帝和我们这些乞丐,她明天就得被绞死在格雷沃广场。因此我们找你来了,大主教。

  假若你的教堂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们的妹妹同样是神圣不可侵犯;假若我们的妹妹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你的教堂也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哪。因此我们劝你把那位姑娘交还给我们,假若你愿意救你的教堂,不然我们就要把她带走,还要抢劫你的教堂,那就更好啦。我为此竖起我的旗帜宣誓。但愿上帝保佑你,巴黎大主教!”

  可惜伽西莫多听不见这些用阴沉粗犷的庄严态度讲出来的话,一个乞丐把旗帜递给克洛潘,后者便严肃地把它插在两块石板之间。那是一把铁叉,铁叉上叉着一块带血的兽肉。

  竖起旗之后,这位土恩王就转过身来巡视他的队伍,那是些眼睛跟枪矛一般闪亮的人。他顿了一下喊道:“向前冲呀,小子们!干吧,硬汉们!”

  三十个腿胫粗大脸如黑铁的壮汉从行列里跳出来,肩头上扛着大锤锄头和铁钎。他们向教堂正中那道大门冲去,爬上了台阶,马上就看见他们全都伏在尖拱顶下用锄头和铁钎敲打大门了。一群流浪汉走去帮忙或者观看,大门前的十一级台阶上全都站满了人。

  可是大门非常牢固。“见鬼,它又结实又固执!”一个乞丐说道。“它老了,关节都变硬了!”另一个说。“加油呀,弟兄们!”克洛潘喊道,“我敢用我的脑袋去碰拖鞋打赌,不用惊醒一个仆役你们就能把大门打开,把那个姑娘救出来,把主神坛抢空。使劲!我相信门锁已经松动啦!”

  克洛潘的话突然被他背后一个可怕的响声打断了,他转过身来,看见空中掉下了一根大梁,把教堂石阶上的流浪汉压死了十二个。这根大梁弹到石板路上还发出大炮般的响声,又打伤了好些流浪汉的腿,使他们惊恐地呼号着逃开去,一转眼巴尔维广场便空了。那些壮汉虽然躲在深深的门廊里,这时也弃门而逃。克洛潘自己也退避到了离开教堂很远的地方。

  “我正好躲过了它!”若望嚷道,“我感觉到它旋起的一阵风呢,我敢打赌!可是屠夫比埃尔给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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