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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喂,你们呀……波特维索茨基先生们!你们出来呀,她要跳舞,叫你们出来。”

  “混蛋!”波兰人中有一个骂了一声。

  “你是个小混蛋!你是下贱的小人,一点儿不错。”

  “您别再拿波兰人开玩笑了吧。”卡尔干诺夫规劝地说,他也醉得动不了了。

  “住嘴,孩子!我骂他混蛋,并不是骂所有的波兰人混蛋。波兰不单单是由混蛋组成的。你别多嘴了,漂亮的孩子,吃糖果去吧。”

  “唉,这是些什么人呀!他们简直好象不是人,为什么他们不想和解呢?”格鲁申卡说着就走过去跳舞去了。

  歌唱队一下子齐声唱了起来:“唉,穿堂呀,我的穿堂。”格鲁申卡仰起头来,嘴唇半闭半开地微笑了一下,刚挥了一下手绢,身子就猛烈地摇晃了一下,突然在房间中央站住了,脸上显出惊愕的样子。

  “身子软了,……”她用一种疲惫不堪的声音说,“对不起,身子软得很,不能跳了。……对不起。……”

  她向歌唱队鞠躬,又朝四面逐一鞠躬:

  “对不起,……请原谅。……”

  “喝了点酒,这位太太喝了点酒,美丽的太太。”人们这样议论著。

  “她喝醉了。”马克西莫夫对姑娘们嘻嘻地笑着解释说。

  “米卡,领我走,……把我弄走吧,米卡。”格鲁申卡娇弱无力地说。

  米卡急忙跑到她面前,双手抱起她,就捧着他这个珍贵的猎获物一块到帘子里面去了。“我现在该走了。”卡尔干诺夫想着,就从天蓝色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把身后的两扇门全关上了。但是大厅里的酒筵还在继续,而且更加热闹了。米卡把格鲁申卡放在床上,紧紧地吻着她的嘴唇。

  “别动我,……”她用哀求的声音对他喃喃说,“不要动我,现在我还不是你的。……我已经说过是你的,但现在别动我,……饶了我吧。……在他们面前,在他们旁边是不能这样的。他在这里。在这里太肮脏了……”

  “我服从!……我什么也不想……我崇拜你!……”米卡喃喃地说。“是的,这里很脏,这里是可耻的。”他抱住她不放,跪倒在床旁地板上。

  “我知道,你虽然是野兽,但是你是正直的。”格鲁申卡费劲地说着。“这应该做得诚诚实实,……以后什么事都应当诚诚实实,……我们也必须做诚实的人,必须做好人,不要做野兽,而要做好人。……你带我走开,带得远远的,你听见没有。……我不愿意在这里,我愿意走得远远的。……”

  “哦,是的,是的,一定!”米卡用力搂紧她,“我带你走,我们远走高飞。……唉,我情愿用整个一生来换取一年,只要能知道关于那血的事情!”

  “什么血?”格鲁申卡诧异地问。

  “没有什么!”米卡咬着牙回答说,“格鲁申卡,你要一切都诚实,但是我是贼。我偷了卡嘉的钱。……真可耻,真可耻。”

  “卡嘉的钱么?那位小姐的钱么?不,你没有偷。你还给她,拿我的钱去。……你嚷什么?现在我的一切全是你的。钱对我们算得了什么?我们反正要把它花光的。……我们这样的人还能不花光么。咱们俩不如去种地。我要用这两只手来掘土。我们应当劳动,你听见没有?这是阿辽沙吩咐的。我将来不是做你的情妇,我要对你忠实,做你的奴仆,替你干活。我们要走到小姐面前,两人一起鞠躬,请她饶恕,然后就离开这里。她不饶恕,我们也要离开。你把钱给她送去,你应该爱我,……不要爱她。再也不要爱她。如果你爱她,我要把她掐死。……我用针把她的两只眼睛戳瞎。……”

  “我爱你,只爱你一个人,到了西伯利亚也要爱你。……”

  “为什么到西伯利亚去?也好,你要到西伯利亚去,那就去吧,反正一样,……我们可以在那里工作。……西伯利亚有雪。……我爱在雪地上坐车赶路,……最好有小铃铛。……听见没有,铃响了。……这是哪里铃响?有人坐马车来了,……现在不响了。”

  她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突然仿佛睡熟了一分钟。远处果然有小铃铛的声音在响,忽然又不响了。米卡把头枕在她的胸前。他并没有注意铃铛停止不响了,但同时他也没有注意到歌声也突然停止,整个房子里歌声和酗酒的喧闹声忽然一变而为死一般的寂静。格鲁申卡睁开了眼睛。

  “怎么,我睡着了么?是的……那小铃……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好象我坐着马车在大雪里走,……小铃铛响着,我打着盹。好象是同亲爱的人儿,同你一块儿在坐车。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抱着你,吻你,紧偎在你的身边。我好象觉得冷,雪光耀眼。……你知道,象这样夜晚雪光耀眼、月亮照人的时候,我简直好象不在人世间似的。……我醒了,亲爱的人就在身旁,真好呀!……”

  “在身旁哩。”米卡喃喃说,吻她的衣裳、胸口和手。突然他感到有点奇怪:他觉得她的眼睛直视着前面,但不是看他,不是看着他的脸,却是望着他的头顶上面,而且目光凝聚、呆板得特别。她的脸上忽然现出诧异甚至几乎是惊恐的神色。

  “米卡,谁在外面张望我们?”她忽然低声说。米卡回头一看,果真有人拉开了帘子,似乎在打量他们。好象还不止一个人。他跳起身来,赶紧走到张望的人面前。

  “来,请到我们这里来。”有一个人声音不大,但却用坚定而且不由分说的语气对他说。

  米卡从帘子里走了出去,一动不动地站着。整个屋子都挤满了人,但不是刚才那伙,却全是新到的人。突然间他感到背上一阵冰凉,全身打了个哆嗦。这些人他都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个又高又胖的老人,穿着大衣,戴着带徽章的制帽的是警察局长米哈伊尔·马卡雷奇。那个“痨病腔的”,打扮得衣冠楚楚,“永远穿着刷得干干净净的皮靴”的,是副检察官。“他有一个值四百卢布的表,曾给我看过的。”这个年轻的小个子,戴着眼镜的,……米卡忘了他的姓名,但是他也知道他,见过他;他是预审推事,“司法界人士”,新近到差的。那个区警察所长,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他认识他,是很熟的朋友。可那几个衣服上挂着小铜牌的人是做什么的?他们来干什么?还有两个庄稼人。……卡尔干诺夫和特里丰·鲍里赛奇站在门口。……

  “诸位……你们这是干什么,诸位?”米卡刚开口说,但忽然好象身不由己地,自己也无法禁止似的高声大喊起来,放开嗓子大喊道:

  “我明白了!”

  戴眼镜的青年人忽然跨步向前,走到米卡面前,虽极威严,却似乎有点匆忙似的开始说:

  “我们找您……一句话,请到这边来,这边,沙发这儿。……有一点紧急的事情,必须请您说明一下。”

  “老人!”米卡疯狂地叫道,“老人和他的血!……我明白了!”

  他象猛然被斧砍倒似的,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了。

  “你明白么?你明白了!杀父的禽兽!你的老父亲的血把你告发了!”老警察局长走近米卡的身旁,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他气得无法自制,脸涨得通红,浑身哆嗦。

  “这是不可能的!”小个子青年人说。“米哈伊尔·马卡雷奇,米哈伊尔·马卡雷奇!这不对,这不对,……请您让我一个人说话。……我怎么也想不到您会弄出这么个场面来。……”

  “可是这简直是恶梦,先生们,简直是恶梦!”警察局长叫嚷说。“你们看一看他:深更半夜,喝醉了酒,同淫荡的女人在一起,手染着父亲的血。……恶梦!真是恶梦!”

  “我全心全意请求您,亲爱的米哈伊尔·马卡雷奇,请暂且控制您的感情,”副检察官急速地对老人低声说,“要不然我不能不采取……”

  但是这个小预审推事没有等他说完话,就用坚决、洪亮而且威严的声音对米卡说:

  “退伍中尉卡拉马佐夫先生,我有责任向您宣布,您被控谋杀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事情就发生在今天夜里。……”

  他还说了几句什么话,检察官也似乎插了几句话,但是米卡已经听不懂了。他睁大眼睛诧异地望着他们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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