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 上页 下页
五四


  我们到了,马车停在那家饭店门前;但是名叫米特罗什卡的那人不在里面。我们吩咐马车夫在那家饭店的台阶旁等我们,便跑去找布勃诺娃。米特罗什卡正在她家的大门口等我们。窗内灯火通明,可以听到西佐勃留霍夫醉醺醺的哈哈大笑。

  “他们全在里边,待了差不多一刻钟了,”米特罗什卡报告说。“现在正是时候。”

  “咱们怎么进去呢?”我问。

  “大大方方进去,”马斯洛博耶夫说,“她认识我;而且也认识米特罗什卡。不错,全上了锁,不过不是为了对付咱们。”

  他轻轻敲了敲大门,门立刻开了。是看门人开的门,他向米特罗什卡使了个眼色。我们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屋子里没听见我们进来。看门人领我们走上一段楼梯,敲了敲门。有人喊了他一声:他答应说,就他一个人:“有事。”门开了,我们一拥而入。看门人乘机溜了。

  “啊呀,谁呀?”布勃诺娃叫道,她衣衫不整,喝得醉醺醺的,双手捧着蜡烛,站在一个不点大的前室里。

  “谁?”马斯洛博耶夫接口道,“安娜·特里福诸芙娜,您怎么连贵客都不认识了?不是我们还能是谁呢?……菲利普·菲利佩奇。”

  “啊呀,菲利普·菲利佩奇呀!是您呀……真是贵客……你们怎么……我……没什么,您哪……请进,您哪。”

  她说罢便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

  “进哪呀?这儿有墙……不,您得好好地招待招待我们,我们要在您这儿喝点冷饮什么的,有没有可心的小妞①?”

  老板娘霎时间眉开眼笑,来了精神。

  “伺候这样的贵客,钻到地底下也得找来呀;哪怕上中国也得给你们去请呀。”

  “就两句话,亲爱的安娜·特里福诺芙娜:西佐勃留霍夫在这儿吗?”

  “在……在这儿。”

  “我要找的就是他。这混帐东西怎么敢躲着我花天酒地?”

  “他可没忘了您呀。他一直在等什么人,想必是您。”

  马斯洛博耶夫猛地推开门,于是我们就出现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这房间有两扇窗,窗上放着天竺葵,屋里放着几把藤椅和一架十分蹩脚的钢琴;一切就那么回事罢了。但是,还在我们没有进来前,还在前室里说话的时候,米特罗什卡就溜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就没进来,而是站在门外等什么人。他要给他开门。今天上午站在布勃诺娃背后探头探脑的那个衣衫不整而又把脸蛋抹得红红的女人,原来是他的干亲家。

  西佐勃留霍夫正坐在一张仿红木的小巧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张小圆桌,铺着桑布。桌上放着两瓶温过的香滨酒和一瓶劣等的罗姆酒;还放着几盘从店里买来的糖果、蜜糖饼和三种果仁。桌旁,面对西佐勃留霍夫,坐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令人作呕的麻脸妇女,穿着黑色塔夫绸裙,戴着古铜色的手镯和胸针。她就是那位校官夫人,显然是冒牌货。西佐勃留霍夫已经醉了,而区十分得意。他那大肚子同伴没跟他在一起。

  “说得倒好听,做的又是另一套!”马斯洛博耶夫拉开嗓子嚷嚷道,“还请人家上杜索酒楼哩!”

  “菲利普·菲利佩奇,太高兴了,您哪!”西佐勃留霍夫带着一副傻呵呵的神态站起来迎接我们,含混不清地说道。

  “你喝酒?”

  “对不起,您哪。”

  “甭对不起,先招待客人。我们是来跟你一醉方休的。还带来了一位客人:我的朋友!”马斯洛博耶夫指了指我。

  “欢迎欢迎,太高兴了,您哪……嘿嘿!”

  “哼,这叫什么香槟!像酸菜汤。”

  ①原文为俄国化的法语,意为“我的亲爱的”,“我的可爱的小妞”。

  “您这是在骂我,您哪。”

  “那么说,你是不敢去杜索酒楼噗;居然还邀请别人!”

  “他刚才说他去过巴黎,”校官太太接口道,“肯定是胡诌!”

  “费多西娅·季季什娜,您这是在骂我。就是去过嘛。真去过,您哪。”

  “哼,这么一个乡巴佬,还去过巴黎?”

  “就是去过嘛,您哪。真去过,您哪。我跟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在那儿可出风头啦。您总认识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吧?”

  “我干吗要认识你的卡尔普·瓦西里伊奇?”

  “也没什么,您哪……事情是从不礼貌引起的,您哪。我们在那儿,在巴黎这地方,在茹伯尔太太家打破了一面镶在墙上的英国大镜子,您哪。”

  “打破了什么?”

  “一面大镜子,您哪。这镜子大极了,占了整整一面墙,由下往上,直到天花板;可是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喝醉了,因此就跟茹伯尔太太讲起了俄国话。他就站在那面大镜子旁边,还把胳膊肘支在镜面上。茹伯尔太太冲他嚷嚷,用的是本国话,意思是:‘这大镜子值七百法郎(一法郎合咱们的四分之一卢布),你会打破的!’他一声冷笑,两眼瞅着我;而我则坐在他对面的小沙发上,搂着个大美人儿,模样儿可不像这娘们--丑八怪,而是千娇百媚,说句得体的话,您哪。她嚷嚷:‘斯捷潘·捷连季奇,斯捷潘·捷连季奇!咱俩对半分,怎么样?”我说:行啊!’--于是他就抡起拳头猛击了一下大镜子--砰的一声!只看见碎片飞落。茹伯尔太太一声尖叫,冲着他的脸嚷嚷道:‘你这强盗,你干什么呀?’(没错,说的是他们本国话)。他就对她说:‘茹伯尔太太,把钱收下,我就是这脾气,别添乱’,当下就甩给了她六百五十法郎。少给了五十,您哪。”

  这时,在什么地方,隔着好几道门,与我们持的那房间相隔两三间屋,传来了可怕的刺耳的尖叫。我打了一个寒噤,也喊叫起来。我听出了这叫声:这是叶莲娜的声音。紧接着这声悲戚的喊叫之后,又传来了另一些喊叫声、骂声和扭打声,最后是几声清脆、响亮的耳光。这大概是米特罗什卡在大打出手,收拾那娘们。门砰的一声猛地推开,叶莲娜冲进了房间,她脸色惨白,泪眼模糊,穿着白色的细市连衣裙,但已经揉得稀皱,扯得稀烂,头发刚梳得整整齐齐,但像是刚经过一番搏斗似的都弄乱了。我面对房门站着,她冲过来,扑到我的怀里,用两手紧紧搂着我。大家都跳起来,情况一时大乱。她一出现,又发出了一片尖叫声和吵嚷声。她一进门,米持罗什卡就紧跟着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揪住那个一副狼狈相的死对头大肚子的头发。他把他拽到门口,使劲一搡把他搡进了房间。

  “把这家伙揪来了!听凭发落!”米特罗什卡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说万尼亚,”马斯洛博耶夫说,不动声色地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坐上咱俩的马车,带上这小姑娘,赶快回家,这儿的事你就甭管了。其余的明天办妥。”

  我二话没说,一把抓住叶莲娜的手,就把她带出了这个卖淫窝。我不知道,那里,他们的事是怎么了结的。我们一路出去,并没有人阻拦。老板娘自顾不暇,都吓呆了。一切是那样迅雷不及掩耳,她想阻拦也办不到。马车夫在等我们,二十分钟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叶莲娜好像半死不活似的。我解开她的衣扣,往她脸上喷了些水,就把她放到沙发上。她开始发烧,说胡话。我望着她那苍白的小脸,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原先梳拢得很整齐,还抹了油,现在却歪到了一边的漆黑的头发,望着她那身打扮,以及衣服上还残留着的几个粉红色的蝴蝶结--我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事有多丑恶啊!苦命的孩子!她的病越来越重了!我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并且拿定主意今晚不去看娜塔莎了。有时候,叶莲娜抬起她那长长的睫毛,看着我,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在辨认我到底是谁似的。已经很晚了,大概有午夜十二点多了吧,她才睡着。我也躺在她身旁的地板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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