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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在他眼前,浮现着有机生命的最高创造——人的形体,就像那个繁星满天的夜里,他在钻研深奥的学问后一个样。对于年轻的卡斯托普来说,与人体的内部观察相联系,还存在着一些问题和差异;好心的约阿希姆可以认为自己没必要管它们,他作为一个平民却感到有责任搞清楚。即使他在平原上从来不曾碰见过它们,将来也不会再碰见,但是在这儿都碰见了,不得不加以正视。因为在海拔五千英尺的与世隔绝的山上,他可以俯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可以沉思默想——还有浸润性的病毒使他的生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脸上的燥热发烧正是这亢奋的表现。这么思索着,他想起了塞特姆布里尼,想起了这位像街头摇风琴的穷艺人似的教育家。他的父亲出生在希腊,他把对人类之爱解释为政治、造反和争论,在人性的圣坛上为市民祭祀戈矛。他还想起了克洛可夫斯基“病友”,想起了近来博士在那暗室里为他做的事,思考着精神分析的两重性,想弄清它是更加靠近真理、有助于科学进步呢,还是与坟墓及其发臭的解剖学更加亲密。他把祖父和外祖父的形象从记忆里召唤出来,将他们摆在一起进行对比:他们一个富于反叛精神,一个忠于皇帝,出于不同的原因,两人都穿着黑衣服;汉斯·卡斯托普掂量着他们各自的尊严。接着,他又开始思索那些涵盖广泛的概念群,诸如形式与自由,精神与肉体,荣誉与耻辱,时间与永恒——然而,当想到耧斗草又已经开花,一年快过去了,他突然感觉头晕得很厉害,虽然持续时间不长。

  汉斯·卡斯托普想出一个很特别的词儿,来称呼他在这风景优雅的隐退之所进行的严肃的思维活动:他管它叫“执政”——这个男孩子们在游戏时使用的词儿,他用来称呼他喜欢的一种消遣,虽然在进行这样的消遣时,总有恐惧、眩晕以及种种内心的骚动随之产生,而且使他面孔更加火烧火燎的。由此还造成了他必须戴硬衬领的后果,他同样不以为意,相反倒觉得这挺适合他“执政”的身份;“执政”这个词儿使他面对生命的最高创造在内心深处生出了荣誉感。

  丑陋的纳夫塔在驳斥英国的经济社会学时,称生命的最高创造为“主的人”。有什么奇怪呢,汉斯·卡斯托普拖着约阿希姆去拜访这位小个子,并认为这样做是在履行自己平民的职责,符合他“执政”的利益?塞特姆布里尼不乐意见到这个情况——汉斯·卡斯托普够机灵敏锐的,能清楚地感觉出来。第一次见面已令作家不舒服,他明明白白地力图阻止;出于教育的考虑,他不想让年轻人,具体地讲特别是他卡斯托普——狡猾的“问题儿童”自忖——与纳夫塔结识,尽管他自己却和此人打交道,谈问题。那些教育者正是如此。他们允许自己接触有趣的事物,自称已具备承受能力,对年轻人却禁之惟恐不严,并要求他们自己感到没有承受能力。幸运的是,摇风琴的街头艺人并不当真拥有禁止年轻的卡斯托普干什么的权利,也不曾试图这样做。“问题儿童”只需将自己的机敏掩饰起来,佯装天真无邪,就不会有任何障碍阻挡他友好地接受矮小的纳夫塔的邀请——事实上,第一次见面后不几天,他就好歹拖着约阿希姆一道这么做了,那是在一个礼拜日的下午,于主要的静卧结束以后。

  顺着大路从“山庄”疗养院往下走,没几分钟就到了那幢篱门上缠绕着野葡萄藤的小屋前。他们走进院子,避开右边通小商店的入口,爬上一道窄窄的褐色楼梯,来到楼上的一扇门前,在门铃旁边只钉着女装裁缝卢卡切克的名牌。来替他们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挺像号衣的半大男孩;他的上衣带着条饰,脚上打着绑腿,头发剪得短短的,红扑扑的面孔,一个标准小听差。他们问纳夫塔教授先生可在府上,并再三告诉小听差他们叫什么——因为他们没有名片——让他去向纳夫塔先生——他自己不爱用头衔——通报。与楼门正对着的房门敞开着,可以看见裁缝作坊里边。只见卢卡切克盘腿坐在一张台子上,礼拜天还在那儿赶工。

  他面色苍白,头顶光秃,长着一个特大的塌鼻子,黑色的八字胡一直拖到两边的嘴角底下,给人一个有苦难言的印象。

  “您好!”汉斯·卡斯托普招呼道。

  “好咧,”裁缝带着瑞士当地口音回答,虽然这跟他的名字和外表都不相称,听起来只觉得做作和怪异。

  “这么勤快!”汉斯·卡斯托普边点头边往下说……“今儿个可是星期天呀!”

  “一件急活儿。”卢卡切克没多余话,手仍不停地飞针走线。

  “准是什么高贵行头吧,”汉斯·卡斯托普推测,“舞会上急等着穿还是怎么的?”

  裁缝半天没回答,用嘴咬断线头,穿上新的线,然后,才点了点脑袋。

  “准会很漂亮?”汉斯·卡斯托普仍不住口,“您在上衣袖么?”

  “是的,上衣袖,替一位老夫人赶的。”卢卡切克说,带着浓重的波希米亚口音。这时候,小听差回来打断了门里门外的对话,说纳夫塔先生有请,并为年轻的先生推开右边两三步之外的另一道房门,同时托起了垂在他们面前的门帘。一进去,他们就看见纳夫塔穿着拖鞋,站在苔藓绿的地毯上迎候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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