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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每次她丈夫想给她介绍一位维也纳的商界同行,她总是不乐意,并且,虽然她英语讲得还不太流利,也在人前硬装作不懂德语。同自己的家人,她断然中止了通讯联系,即便在重大的节假喜庆日也只是拍份简短的电报去。然而惧怕心理并未因此减弱,恰恰相反,它随着自己财产的增多、地位的提高而有增无已。她愈是适应了美国人非常讲究的习俗,就愈是战战兢兢地害怕某一次漫不经心的闲谈会把埋藏在灰烬底下尚未燃尽的那恶性的火种撩拨起来,燃成一场熊熊大火。只要有一位客人在饭桌上提起他曾经久居维也纳,就足以使她心惊肉跳,彻夜不眠了。战争一来,浓烈的硝烟炮火,把所有往事一古脑儿推到一个异常遥远、使人觉得恍如隔世的时代去。过去的报纸都发霉了,大洋彼岸的人们有的是别的忧虑、别的话题;事情是过去了,一切都被人遗忘了。

  就像进入人体的一颗子弹逐渐被软组织封闭起来——起初在天气突变时还隐隐作痛,但日子长了就失去知觉,安居于温暖的人体之内而不觉异样了——这样,她也就在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中,通过各种有益于健康的活动,把自己从前这段令人难堪的往事完全忘记了;她现在是两个结实的小伙子的母亲,间或也是丈夫业务上的帮手,参加了“博爱协会”那样的慈善团体,又是“关怀释放犯协会”的副会长,蜚声全城,备受尊重;长期积存在她心底的奢望和虚荣心,终于能在一个新崛起的富有之家、一个经常有名门豪富造访的家庭中得到了完满的实现。而使她心境安宁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自己最后也渐渐忘却了那段插曲。人的记忆是很容易受利诱的,它能受各种愿望的花言巧语左右,那种尽量不去回想痛苦往事的意愿,能够起到虽说奏效缓慢、然而最终能荡涤一切的作用;时装模特儿克拉拉终于死去,让位给棉花商凡·博伦这位清白无瑕的夫人了。她已把那桩往事忘记得一干二净,所以一到欧洲便立即写信给姐姐,约她见面。

  可是现在呢,当她得知有人出于恶意(她此时还不知为什么)暗中追查外甥女的出身时,她又怎能不非常自然地联想到人家也会从穷亲戚进一步追究到她自己的身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来呢?恐惧是一面哈哈镜,它那夸张的力量能把一个十分细小的、偶然的筋肉悸动变成大得可怕、漫画般清楚的图像,而人的想像力一旦被激起,又会像脱缰的马一般狂奔,去搜寻最离奇、最难以置信的各种可能。于是现在她连最荒诞不稽的事也突然觉得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了;她惊恐万分地想起,就在这个宾馆里,她们的邻桌坐着一个维也纳来的老先生,商业银行经理,七八十岁了,名叫勒维;接着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位死去的恩主,想起他妻子的娘家似乎也姓勒维!如果她竟是这位老先生的姐妹、或堂姐妹,那可怎么好呢!

  看起来,这个老头子随便说句风凉话(人越老越喜欢闲扯他们年轻时听到的伤风败俗的事!),加入这股闲言恶语的合唱,简直就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克莱尔骤然感到额角沁出了冷汗,这是那恐惧心在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活动,又促使她蓦地想到:那位老勒维先生和她恩主的妻子长得竟是惊人的相像:同样的厚嘴唇,同样的鹰钩鼻——于是,在惊恐万状、神情恍惚中她产生了一种幻觉,感到老头子是恩主妻子的兄弟已经明白无疑,而他也理所当然地定会认出她,并把过去那桩事源源本本地端出来,这对于金斯雷、古根海姆两对夫妇简直是美味珍馐,求之不得,而到明天,安东尼就会收到一封匿名信,这将会使她三十年风平浪静的美满婚姻猛遭袭击而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克莱尔不得不用手扶住椅背,霎时间她觉得就要晕倒了;然后,她使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狠命一撑椅背站了起来。现在从金斯雷两口子桌旁经过,同他们寒暄,简直太费劲了。金斯雷夫妇用她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的美国式的见面微笑那一套,非常友好地回答她的问好。可是,克莱尔的恐惧幻觉却使她觉得他们不像是真心笑,而是在讥笑、狞笑,是在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后掩饰不住地窃笑。甚至连电梯服务员的目光也突然使她觉得不是滋味儿,走廊里,收拾房间的女招待匆匆从她身旁走过,纯属偶然地没有来得及向她问候,也使她感觉浑身不舒服:就这样,她精疲力竭,好像踏着厚厚的积雪从远处走回来似的,最后总算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丈夫安东尼刚刚睡完午觉起来。他的背带交叉着搭在肩上,领口敞开,脸上还带着压皱的痕迹,正站在穿衣镜前梳理他那稀疏的头发,分出一条发缝。

  “安东尼,我得跟你谈点事儿,”她气喘吁吁地说。

  “唔,出什么事了?”他一边说一边在梳子上抹一些发油,以便将那条细长的头缝分得更平直些。

  “你快点吧,”她急不可耐地说,“我们得好好地全面考虑考虑了,事情可是让人很不偷快呢。”

  生性迟滞、对夫人比较开朗的性格早已习以为常的丈夫,很少对这一类预告表示过早的激动,他听了这话仍然未从镜前回转身来。“我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吧。总不会是迪基或者阿尔温来电报了?”

  “不是的。可你倒是快点呀!上衣你可以等会儿再穿嘛。”

  “好了,”安东尼终于放下梳子,听话地在圈手椅上坐下来。“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克丽丝蒂娜准是不够检点,或者做了什么蠢事,现在一切全完了,整个宾馆都在谈论这件事了。”

  “究竟什么事全完了?”

  “唔,我是说衣服的事……人们说她穿的都是我的衣服,说她刚到这里时像个站柜台的土里土气的丫头,是我们把她从头到脚打扮起来冒充贵族小姐的——什么话都有……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特伦克维茨两口子有意怠慢我们了吧……人家当然要大为光火,因为人家本来打算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一下,所以现在就觉得我们是欺骗了他们。——现在我们在整个宾馆里把面子全丢光了。这个傻丫头准是干了什么蠢事!我的老天,这可太寒伧哪!”

  “寒伧什么?所有美国人的亲戚都是穷主儿。我可不想仔细打听古根海姆家或者罗斯基家的侄儿们,不想细问从考纳斯①来的罗森斯托克的侄子们都是些什么人;可我敢打赌,这些亲戚绝不像他们这里的叔叔伯伯们一样体面。我就不懂为什么我们让她穿得像样些会是什么寒伧。”

  ①考纳斯,立陶宛城市,一九二○至一九四○年为临时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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