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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汋墓志铭


  刘伯绳先生墓志铭(丙午)

  刘伯绳先生将葬,其子求予铭其墓。嗟夫!道之难明也!数百年而生一人焉,如五行丽天,芒寒色正,标示宗旨,茧丝牛毛,亦可谓严矣!乃入耳过口,辄焉失之,源远流分,同出一先生之门,而不啻楚越之相辽,即以明儒论之,康斋之学,出而为白沙为敬斋为一斋,而主敬之宗旨裂,阳明之学,分而为东浙为淮南为江右,而致良知之宗旨裂,然则墨守师说者,岂不为难哉?

  当子刘子讲学之时,吾越之承风接响者,以想象为本体,权谋为作用,子刘子之言,格于浸淫之,僻说而不相下,先生忧之,曰此禅门种草,宁可移植于吾室乎?于是推择王业洵、王毓蓍及予等十数人者,进之为弟子,诸弟子进而受子刘子之教有未达者,退而私于先生,未尝不冰释也。许元溥、孟宏疑儒释体一而用殊,先生曰:“吾儒之言体也至善,由是而发之,其宰于身也。在视谓之明,在听谓之聪,在言谓之忠,在动谓之敬;其宰于人也,在父子谓之仁,在君臣谓之义,在夫妇谓之别,在长幼谓之序,在朋友谓之信;其达于上下也,则民之胞,物之与,乾称父,坤称母也。有至善之体,自有至善之用,吾儒之体用不可分也。佛氏之言体也无善,由是而发之,无所谓视听言动也,又何有聪明忠敬乎?无所谓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也。又何有仁义序别信乎?无所谓民物乾坤也,又何有胞与父母乎?有无善之体,自有无善之用,佛氏之体用亦不可分也。”

  祝渊开美问求仁,先生曰:“天地之所以常运,万物之所以相生而不已者,止此春和之气循环而无端也,自其畅达而言之则曰夏,自其收敛而言之则曰秋,自其凝静而言之则曰冬,而总一春气之卷舒,非截然分而为四也。人得天地之气以为人则曰仁,自其裁制而言之则曰义,自其节文而言之则曰礼,自其明断而言之则曰智,而总一仁之周流,亦非截然分而为四也,是故宜事变制秩序,辨是非者,义、礼、智也,而所以能宜事变、制秩序、辨是非者,则仁之为也,即或能宜事变矣。义其所义,而非吾之所谓义,能制秩序矣;礼其所礼,而非吾之所谓礼,能辨是非矣;智其所智,而非吾之所谓智。何也?吾之所谓仁、义、礼、智者,合仁而言之也。合仁而言之者,析之各得其分,而统之适完其仁也,是故儒者言求仁,而不言求义、礼、智者此也。”

  当是时,问学者云拥其门,虽所得各有浅深,而山阴慎独宗旨,暴白于天下,不为越中之旧说所乱者,先生有摧陷廓清之功焉。子刘子既没,宗旨复裂。海宁陈确乾,初以大学有古本有改本有石经,言人人殊,因言大学非圣经也。自来学问,由正以入诚,未有由诚以入正者。孟子言求放心,夫子言志学从心,其主敬功夫,从心始不从意始。先生辨之曰:“慎独者,主敬之别名也。若在正心条下,则正心传中当言下手功夫,乃独于诚意传中详言之,而正心传中反不及者,盖一诚意而心已正,身已修,齐、治平一以贯之,大略圣贤言心有二端。语、孟之言心也,合意、知、物而言者也。合意、知、物而言者,故不言诚意而诚意在其中,如求放心,必有所以求之之道,操则存其求之之道也,非即诚意之慎独乎?心之所之谓之志,非心即志也。所之者意也,由志学而后能从心,非即意诚而后心正乎?大学之言心也,分意、知、物而言者也。分意、知、物而言者,非外心以言意,即心而指其最初之几曰意,盖必言意而心始有主宰,言诚而正始有实功也。”兵火奔播,丛林之黠者,网罗失职之士,以张其教。

  武进恽日初仲升将嗣临济,先生谓之曰:“古来贤士隐于禅者不少,有读《易》者,有歌《楚辞》者,有泛舟赋诗焚其草者,岂不知业己圆顶方袍,而故为此狂激之态乎?盖曰吾非真禅也,聊以抒艰贞之志云耳,犹之赵岐、李燮,避身佣保,非爱佣保之业也。今足下挝鼓白槌,欲嗣其法,则向之圆顶方袍者,从其教也,非有托而逃焉者,亦犹赵岐、李燮无故而羡心佣保,徙其衣冠诗书之业也。不亦惑乎?”仲升乃止。

  二十年以来,一辈学人,悉皆凋谢,子刘子宗旨虽若灭若没,先生之墨守,未尝不为田单之即墨也。

  先生讳汋,姓刘氏,伯绳其字家,世具余所撰子刘子行状。子刘子者,念台先生讳宗周,先生之父也。年十余岁,钩党祸起,避地武林僧舍,昼则随众佣作,夜分帷灯,禅板声寂,发而读书,侍子刘子处官舍中,门庭落然,不闻人声,脱粟寒浆,僮仆逃逸,先生方拥卷危坐自若也。用功过苦,遂至彻夜不能交睫,如是者数年,子刘子曰:“此把捉之过也,久之而后平。”子刘子野死,先生捐委故业,践荆棘于群虎之中,孤露万山,岁余复返,塞门扫轨,邻右莫窥其面。初子刘子考定六经,发凡举例而未卒业,先生发箧陈书,究竟先志,监司郡县,慕其操行,下车通谒,先生了不容接,锢疾报闻,与王尔禄天锡游息共学,天锡为海道,欲申把臂,先生引范史云、周小泉之事以拒之,天锡叹息而去。

  生于某年癸丑六月十日,卒于某年甲辰九月八日,明年某月某日,葬于某山之原。母章氏,赠夫人。配周氏,光禄寺少卿梦尹奠维之女,先三月卒。子四人:茂林、士林、长林、道林。女一人,适吴善祯。孙三人。

  先生既绝交息游,左对孺人,右顾稚子,郁郁无可告语。余亦老屏空山,不相闻问,故其群经疑义,冥搜独得,至述仪礼钟律,始与余往复,未几而先生谢世矣。先生云亡,今而后山阴宗旨恐愈裂矣,执笔而自惭者久之。铭曰:

  伯绳之学,胶解冻释。
  吾未知其所臻,楮定名教,
  闭关绝津,蚍蜉蚁子,不容巡遁,
  殆陈同父所谓积谷做米,把缆放船之人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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