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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卷 李道人独步云门(5)


  李清暗忖道:“原来错认我死在云门山穴里了。”又问道:“他吊下云门穴去,也只一年里面,怎么家事就这等零落得快?合族的人,也这等死灭得尽?”瞽者道:“哎呀!敢是你老翁说梦哩!如今须不是开皇四年,是大唐朝高宗皇帝永徽五年了。隋文帝坐了二十四年天下,传与炀帝,也做了十四年,被宇文化及谋杀了,因此天下大乱。却是唐太宗打了天下,又让与父亲做皇帝,叫做高祖,坐了九年。太宗自家坐了二十三年。如今皇帝就是太宗的太子,又登基五年了。从开皇四年算起,共是七十二年。我那叔曾祖去世时节,我只有得五岁,如今现活七十六岁了,你还说道快哩!”

  李清又道:“闻得李家族里,有五六千丁,便隔得七十二年也不该就都死灭,只剩得你一个。”瞽者道:“老翁你怎知这个缘故?只因我族里人,都也有些本事,会光着手赚得钱的。不料隋炀帝死后,有个王世充造反,到我青州,看见我家族里,人丁精壮,尽皆拿去当军。那王世充又十分不济,屡战屡败,遂把手下军马,都消折了。我那时若不亏着是个带残疾的,也留不到今日!”

  李清听了这一篇说话,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把一肚子疑心,才得明白。身边只有三四十文钱,尽数送与瞽者,也不与他说明这些缘故,便作别转身,再进青州城来。

  一路想道:“古诗有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果然有这等异事!我从开皇四年,吊下云门穴去,往还能得几日,岂知又是唐高宗永徽五年,相隔七十二年了。人世光阴,这样容易过的!若是我在里面多住几时,却不连这青州城也没有了。如今我的子孙已都做故人,自己住的高房大屋,大皆属了别姓,这也不必说起。只是我身边没有半分钱钞,眼前又别无熟识,可以挪借,教我把甚么度日?左右也是个死,那仙长何苦定要赶我回来怎的?”

  叹了几声,想了一会,猛然省道:“我李清这般懵懂,怎么思量还要做仙哩?我临出门时,仙长明明说我回家来,怕没饭吃,曾教我到他书架上拿本书去。如今现在袖里,何不取出书来,看道另做甚么生意?”

  你道这本书是甚么书?原来是本医书,专治小儿的病症,也不多几个方子在上面。那李清看见,方才悟道:“仙长曾对我说,此去不消七十多年,依旧容我来到那里。我想这七十年,非比云门穴底下,须在人世上好几时,不是容易过的。况我老人家,从来药材行里,不曾着脚,怎便莽莽广广的要去行医?且又没些本钱,置办药料。不如到药铺里寻个老成人,与他商量,好做理会。”

  刚刚走得三百余步,就有一个白粉招牌,上写着道:“积祖金铺出卖川广道地生熟药材。”当下李清看见,便大喜道:“仙长传授我的第三句偈语,说道:‘傍金而居。’这不是姓金的了?世称神仙未卜先知,岂不信哉!岂不信哉!”

  只见铺中坐的,还不上二十多岁,叫做金大郎。李清连忙向前,与他唱个喏,问道:“你这药材,还是现卖,也肯赊卖?”金大郎道:“别人家买药的,就要现钱才卖。只有行医开铺的,是长久主顾,但要药料,只上个帐簿取去,或一季、或一月一算,总数还钱,叫做半赊半现。”

  李清便扯个谎道:“我原是个幼科医人,一向背着包,沿村走的。如今年纪老了,也要开个铺面,坐地行医,不知那里有空房,可以赁住?乞赐指引,也好与贵铺做个主顾。”金大郎道:“就是我家隔壁,有一间空房,不见门上贴着‘招赁’两字么?只怕窄狭,不彀居住。”

  李清道:“我老身别无家小,便一间也尽勾了。只是铺前须要竖面招牌,铺内须要药厢、药刀,各色家伙,方才像个行医的。这几件,都在那里去置办?不知可也赊得否?”金大郎道:“我铺里尽有现成余下的在此,我一发都借了你去。待生意兴旺时,连那药帐,一总算还与我,岂不两得其便!”

  那李清亏得金大郎一力周旋,就在他药铺间壁住下。想起:“当初在云门山上,与亲族告别之时,曾有诗云:‘翻笑壶公曾得道,犹烦市上有悬壶。’不意今日回来,又要行医,却不应了两句谶语。”遂在门前横吊起一面小牌,写着“悬壶处”三个字。直竖起一面大牌,写着“李氏专医小儿疑难杂症”十个字。铺内一应什物家伙,无不完备。真个装一佛像一佛,自然像个专门的太医起来。

  恰好这一年青州城里,不论大小人家,都害时行天气,叫做小儿瘟,但沾着的便死。那幼科就没请处,连大方脉的,也请了去。岂知这病,偏生利害,随你有名先生下的药,只当投在水里,眼睁睁都看他死了。只有李清这老儿古怪,不消自到病人家里切脉看病,只要说个症候,怎生模样,便信手撮上一帖药;也不论这药料有贵有贱,也不论见效不见效,但是一帖,要一百个钱。若讨他两帖的,便道:“我的药,怎么还用两帖?”情愿退还了钱,连这一帖也不发了。那讨药的人,都也半信半不信。无奈病势危急,只得也赎一帖回去吃看。

  你道有这等妙药?才到得小儿口里,病就好一半,一咽咽下肚里去,便全然好了。还有拿得药回去,小儿已是死了的,但要煎的药香,冲在那小儿鼻孔内,就醒将转来。这名头就满城传遍,都称他做李一帖。

  从此后,也不知医好了多少小儿,也不知赚过了多少钱钞。我想李清是个单身子,日逐用度有限,除算还了房钱、药钱,和那什物家伙钱以外,赢余的难道似平时积攒生日礼一般,都烂掉在家里?毕竟有个来处,也有个去处。原来李清这一次回来,大不似当初性子,有积无散。除还了金大郎铺内赊下各色家伙,并生熟药料的钱,其余只勾了日逐用度,尽数将来赈济贫乏,略不留难。这叫做广行方便,无量功德。

  以此声名越加传播。莫说青州一郡,遍齐鲁地方,但是要做医的,闻得李一帖名头,那一个不来拜从门下,希图学些方术。只见李清再不看甚医书,又不亲到病人家里诊脉,凡遇讨药人来,收了铜钱,便撮上一帖药,又不多几样药味。也有说来病症是一样的,倒与他各样的药;也有说来病症是各样的,倒与他一样药。但见拿药去吃的,无有不效。众皆茫然,莫测其故,只得觅个空间,小心请教。

  李清道:“你等疑我不曾看脉,就要下药。不知医道中,本以望闻问切,目为神圣工巧,可见看脉是医家第四等,不是上等。况小儿科与大方脉不同,他气血未全,有何脉息可以看得?总之,医者,意也。无过要心下明,指下明,把一个意思揣摩将去。怎么靠得死方子,就好疗病?你等但看我的下药,便当想我所以下药的意思。那大观本草这部书,却不出在我山东的,你等熟读本草,先知了药性,才好用药。上者要看本年是甚司天,就与他分个温凉。二者看害病的是那地方人,就与他分个燥湿。三者看是甚等样人家,富贵的人,多分柔脆;贫贱的人,多分坚强,就与他分个消补。细细的问了症候,该用何等药味,然后出些巧思,按着君臣佐使,加减成方,自然药与病合,病随药去。所以古人将用药比之用兵,全在用得药当,不在药多。赵括徒读父书,终致败灭,此其鉴也!”

  众等皆拜,谢教而退。岂知李清身边,自有薄薄的一本仙书,怎肯轻易泄漏?正是:

  小儿有命终须救,老子无书把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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