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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卷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3)


  且说王太当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分付众牢子好生照管,将匙钥交付明白。

  出了狱门,来至家中,收拾囊箧,悄悄领着妻子,连夜躲入李勉衙中,不题。且说众牢子到次早放众囚水火,看房德时,枷锁撇在半边,不知几时逃去了。众人都惊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恁样紧紧上的刑具,不知这死囚怎地捽脱逃走了?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不知从何处去的?”四面张望墙壁,并不见块砖瓦落地,连泥屑也没有一些。齐道:“这死囚昨日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到是个积年高手。”内中一人道:“我去报知王狱长,教他快去禀官,作急缉获!”

  那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闭着,一片声乱敲,那里有人答应。间壁一个邻家走过来,道:“他家昨夜乱了两个更次,想是搬去了。”牢子道:“并不见王狱长说起迁居,那有这事?”邻家道:“无过止这间屋儿,如何敲不应?难道睡死不成!”

  牢子见说得有理,尽力把搡开,原来把根木子反撑的,里边止有几件粗重家伙,并无一人。牢子道:“却不作怪!他为甚么也走了?这死囚莫不到是他卖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罢了!”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径望畿尉衙门前来。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李勉佯惊道:“向来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胆,敢卖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获到者自有重赏。”牢子叩头而出。

  李勉备文报府,王鉷以李勉疏虞防闲,以不职奏闻天子,罢官为民。一面悬榜,捕获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纳还官诰,收拾起身,将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带回家去。不因济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李勉家道素贫,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罢任,依原是个寒士。

  归到乡中,亲率童仆,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余,贫困转剧,乃别了夫人,带着王太并两个家奴,寻访故知。由东都一路,直至河北。闻得故人颜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谒之。路经柏乡县过,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余里。李勉正行间,只见一行头踏,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县令相公来,还不下马!”

  李勉引过半边回避。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堂堂。仔细认时,不是别个,便是昔年释放的房德。乃道:“相公不消避得,这县令就是房德。”李勉闻言,心中甚喜,道:“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职?”欲要上前去问,又道:“我若问时,此人只道晓得他在此做官,来与索报了,莫问罢!”分付王太禁声,把头回转,让他过去。

  那房德渐渐至近,一眼觑见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边,又惊又喜。连忙止住从人,跳下马来,向前作揖道:“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险些儿错过!”李勉还礼道:“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说那里话,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勤,答道:“既承雅情,当暂话片时。”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不一时到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来,分付从人不必跟入,止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等筵席。

  将李勉四个生口,发于后槽喂养,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又教人传话衙中,唤两个家人来伏侍。那两个家人,一个教做路信,一个教做支成,都是房德为县尉时所买。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只因他平日冒称是宰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来至,相见之间,恐题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闻得,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用心之处。

  当下李勉步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室庭户虚敞,窗槅明亮,正中挂一幅名人山水,供一个古铜香炉,炉内香烟馥郁。左边设一张湘妃竹榻,右边架上堆满若干图书。沿窗一只几上,摆列文房四宝。庭中种植许多花木,铺设得十分清雅,这所在乃是县官休沐之处,故尔恁般齐整。

  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下,纳头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赐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岂可不受一拜!”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拜。房德拜罢起来,又向王太礼谢,引他三人到厢房中坐地。又叮咛道:“倘隶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理会得了。”

  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椅儿,打横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此相会。”李勉道:“足下一时被陷,吾不过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献茶已毕,房德又道:“请问恩相,升在何任,得过敝邑?”李勉道:“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论以不职,罢归乡里。家居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今欲往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经于此。不想却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职,甚慰鄙意。”房德道:“元来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罢官,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

  李勉道:“古人为义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别后,归于何处,得宰此邑?”房德道:“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故人,引见安节使,收于幕下,甚蒙优礼。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近以县主身故,遂表某为令。自愧谫陋菲才,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

  李勉虽则不在其位,却素闻安禄山有反叛之志。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其后来党逆,故就他请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锧在后,亦不能夺我之志。切勿为匪人所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过!”房德谢道:“恩相金玉之言,某当终身佩铭!”两下一递一答,甚说得来。少顷,路信来禀:“筵宴已完,请爷入席。”

  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堂,看时乃是上下两席。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傍,李勉见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僣妄,岂敢抗礼?”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何必过谦!”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从人献过杯筋,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那筵席杯盘罗列,非常丰盛: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珍海错。

  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余方止。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说。此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房德分付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司的铺盖,亲自施设裀褥,提携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何劳足下自为。”

  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寝。次日同僚官闻得,都来相访。相见之间,房德只说:“是昔年曾蒙识荐,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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