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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8)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用法平恕,见汪知县将卢楠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口。每下狱查点,便与卢楠谈论,两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见了卢楠。问众狱卒时,都不肯说。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大爷差谭令史来讨气绝,已拿向后边去了。”董县丞大惊道:“大爷乃一县父母,那有此事?必是你们这些奴才,索诈不遂,故此谋他性命!快引我去寻来!”

  众狱卒不敢违逆,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贤,喝教拿住。上前观看,只见卢楠仰在地上,手足尽皆绑缚,面上压个土囊。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叫唤,也是卢楠命不该死,渐渐苏醒。与他解去绳索,扶至房中,寻些热汤吃了,方能说话。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由说出。董县丞安慰一番,教人伏事他睡下。

  然后带谭遵,二人到于厅上。思想这事虽然是县主之意,料今败露,也不敢承认;欲要拷问谭遵,又想他是县主心腹,只道我不存体面,反不为美。单唤过蔡贤,要他招承与谭遵索诈不遂,同谋卢楠性命。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不肯招承。

  董县丞大怒,喝教夹起来。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闸监,打了板子,心中怀恨,寻过一副极短极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愿招!”董县丞即便教住了。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只做不听见,倒务命收紧,夹得蔡贤叫爹叫娘,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董县丞连声喝住,方才放了。把纸笔要他亲供,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董县丞将来袖过,分付众狱卒:“此二人不许擅自释放,待我见过大爷,然后来取。”起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

  次早汪知县升堂,便去亲递。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这事,暗吃一惊,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却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书,只管摇头:“恐没这事!”董县丞道:“是晚生亲眼见的,怎说没有?堂尊若不信,唤二人对证便了。那谭遵犹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还污蔑;若不究治,何以惩戒后人!”汪知县被道着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蔡贤问徒发遣。自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流事过,参与上司,罢官而去。此是后话不题。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

  大抵说卢楠恃富横行乡党,结交势要,打死平人,抗送问官,营谋关节,希图脱罪。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无非要张扬其事,使人不敢救援。又教谭遵将金氏出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粘帖。布置停当,然后备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没担当懦怯之辈,见汪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果然恐怕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报上司。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卢楠指望这番脱离牢狱,谁道反坐实了一重死案。依旧发下浚县狱中监禁。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

  那知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风力,到得了个美名,行取入京,升为给事之职。他已居当道,卢楠总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招案。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怜其冤枉,开招释罪。汪给事知道,授意与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说他得了贿赂,卖放重囚,罢官回去。着府县原拿卢楠下狱。因此后来上司虽知其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光阴迅速,卢楠在狱不觉又是十有余年,经了两个县官。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故,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势正盛,卢楠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只因这官人来,有分教: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楠的事相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由。陆公还恐卢楠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

  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

  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申报。”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由,并无一毫空隙。反复看了几次,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

  不一月,忽然获到,将严刑究讯,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楠家,为卢才叩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人也明矣。雇工人死,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叩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楠,律何称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余辜,拟抵不枉。卢楠久陷于狱,亦一时之厄也!相应释放。云云。”

  当日监中取出卢楠,当堂打开枷璟,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不惊骇,就是卢楠也出自意外,甚以为异。陆公备起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由,并受枉始末,一一开叙,亲至府中,相见按院呈递。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楠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县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

  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更不再问,乃道:“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贤令近之矣!敢不领教。”陆公辞谢而出。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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