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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八角镇永儿变异相 郑州城卜吉讨车钱(2)


  却说那厮沽了酒,买些下饭,拿入店中来。肚里寻思道:我今朝造化好,遇着这等一个好妇人。客店里都知道我是他的丈夫了,今晚且快活睡他一夜。那厮推开房门,放酒瓶在桌上,剔起灯来,看那床上时,却是做皮鞋的待诏。疑惑道:却是什么意故,如何换过来我床上睡?看那对面床上时,却睡着妇人。那厮道:想是日里走得辛苦,倒头就睡着在这里。向前双手摇那妇人,叫道:“姐姐!我买酒来了,你走起来,走起来。”只见那做皮鞋的待诏跳将起来,劈头掀番来便打。

  那厮叫道:“做什么便打老公?”胡子喝道:“谁是你的老婆?”那厮定睛看时,却是做皮鞋的待诏。慌忙叫道:“是我错了!莫怪莫怪!”店小二听得大惊小怪,入房来问道:“做什么?”待诏道:“可奈这厮走将来摇我,叫我做姐姐。”小二道:“你又不瞎眼,你的床自在这边。”店小二劝开了,待诏依旧上床睡了。那厮吃了几拳,道:“我的晦气,眼睁睁是个妇人,原来却是待诏。”

  看这边床上女娘睡着,叫道:“小娘子!起来吃酒。”定睛只一看时,却是朱红头发,碧绿眼睛,青獠牙的。叫声有鬼,蓦然倒地。店小二正在门前吃饭,只听得房里叫有鬼,入来看时,见那厮跌倒在地上。连忙扶起,惊得做皮鞋的待诏也起来。店里歇的人,都起来救他。也有噀噀吐的,也有咬中拇指的。那厮吃剥消了一夜,三魂再至,七魄重生。

  那厮醒来道:“好怕人!有鬼!有鬼!”被店小二揪住劈脸两个噀吐道:“我这里是清净去处,客店里有甚鬼?是甚人叫你来坏我的衣食?”将灯过来道:“鬼在那里?”那厮道:“床上那妇人是鬼!”店小二道:“这厮却不弄人!这是你的浑家,如何却道是鬼?”

  那厮道:“不是我浑家。我在路上撞见他,稳议同到此讨房儿,做假夫妻的。方才我出去买酒,来到房里看他,却是胡子。我却错叫了待诏,吃他一顿拳头。再去看他时,却是朱红头发,碧绿眼睛,青脸獠牙,原来是鬼。”

  众人吃了一惊,灯光之下看那妇人时,如花似玉一个好妇人。都道:“你眼花了!这等一个好妇人,你如何说他是鬼?”

  永儿道:“众位在此,可奈这厮没道理。我自要去郑州投奔爹爹妈妈。这厮路上撞见了,到和我同行。一路上只把恐吓的言语来惊我。又说:捉了几个细作,底内不容单身人歇,强要我做假夫妻,来讨房儿。及至到了这里,又只叫我是鬼。一晚胡言乱语,不知这厮怀着什么意故。”

  众人和店小二都骂道:“可奈这厮,情理难容。着他好生离了我店门。若不去时,众人一发上打,教你碎骨碎身!”把这厮一时热赶出去,把店门关了。那厮出到门外,黑洞洞不敢行。又怕巡军捉了吃官司,只得在门外僻净处人家门前蹭了一夜。

  到天晓,那厮道:“我自去休。”离了店门,走了六七里路了,却待要走过一林子去,只见林子里走出胡永儿来,看着那厮道:“哥哥!昨夜罪过,你带挈我客店里歇了一夜,你却如何道我是鬼。今番青天白日里,看奴家是鬼不是鬼?”那厮看了永儿如花似玉生得好,肚里与决不下道:“莫不昨晚我真个眼花了?”那厮道:“姐姐!待要和你同行,昨夜两次被你吓得我怕了。想你不是好人,你只自去休!”

  永儿道:“昨夜你要我做假夫妻也是你,如今却又怕我。我有些怕冷静,要哥哥同行则个。”那厮道:“白日里怕怎的?”永儿道:“哥哥昨日说有大虫出来伤人。”那厮道:“说便是这等说,那里真个有大虫。”

  永儿用手一指,道:“这不是大虫来了?”说声未绝,只见林子内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看着那厮只一扑。那厮大叫一声,扑地便倒。那厮闭着眼,肚里道:“我性命今番休了!”

  多时没见动静,慢慢地闪开眼来看时,大虫也不见了,妇人也不见了。那厮道:“我从来爱取笑人,昨日不合撩拨这妇人,吃胡子一顿拳头,又吃他惊了,叫我魂不附体。今朝他又叫大虫出来。我道性命休了,原来是惊要我。这妇人不知是妖是鬼。若是前面又撞见他,却了不得!我自不如回东京去休。”那厮依先转身去了。后人有古风一篇为证:

  美人颜色娇如花,独行踽踽时兴嗟。
  路旁忽逢年少子,殷勤借问向谁家。
  答言郑州访爹妈,客店不留鳏与寡。
  假为夫妇望成真,谁道欢娱翻受耍。
  交床对面神难察,迷〈目奚〉色眼真羞杀。
  岂是美人曾变鬼,美人原是生罗刹。
  老拳毒手横遭楚,明日林中惊复睹。
  何曾美人幻虎来,美人原是胭脂虎。
  少年贪色不自量,乍逢思结野鸳鸯。
  英雄难脱美人手,何况无知年少郎。

  且说胡永儿变大虫出来惊了他,他再不敢由这路来了。“我自向郑州去,一路上好慢慢地行。”此时天气炎热,且行且住。将近已牌时分,看见一根大树下好歇,暂坐一回。正坐之间,听得车子碌碌剌剌的响,只见一个客人头戴范阳毡笠,身上穿着领打路布衫。手巾缚腰,行缠爪着胯子,脚穿八搭麻鞋。推那车子到树下,却待要歇。只见永儿立起身来道:“客长万福!”客人还了礼问道:“小娘子那里去?”

  永儿道:“要去郑州投奔爹爹妈妈去,脚痛了,走不得,歇在这里。客长贩甚宝货,推车子那里去?”客人道:“我是郑州人氏,贩皂角去东京卖了回来。”永儿道:“客长若从郑州过时,车厢里带得奴家去,送你五百钱买酒吃。”客人思量道:我货物又卖了,郑州又是顺路,落得趁他五百文钱。客人道:“恁地不妨。”叫永儿上车厢里坐。

  那客人尽平生气力推那车子,也不与永儿说话,也不打眼来看他。低着头,只顾推那车子而行。永儿自思道:“这客人是个朴实头的人,难得难得。想昨夜那厮一路上把言语撩拨我,被我略用些小神通,虽不害他性命,却也惊得他好看。一似这等客人,正好度他,日后也有用处。”

  那客人推那车子,直到郑州东门外,问永儿道:“你爹爹妈妈家在那里住?”永儿道:“客长!奴家不识地名,到那里奴家自认得。”客人推着车子入东门,来到十字路口,永儿道:“这里是我家了。”客人放下车子,见一所空屋子锁着。客人道:“小娘子!这是锁着的一所空屋子。如何说是你家?”永儿跳下车子,喝一声!铁锁便落下来了。用手推开一扇门,走入去了。

  客人却在门外等了一个多时,不见有人出来。天色将晚,只管舒着头向里面望。不提防背后一个人说道:“你只望着宅门做什么,这宅门谁人打开的?”吓得客人回头不迭。见一个老人,慌忙唱喏道:“好教公公知道,适间城外十字里路见个小娘子,说脚痛了,走不得,许我五百文钱,催我载到这里入去了,不出来。叫我等了半日。”老儿道:“此宅是刁通判廨宇。我是看守的,原系封锁在此,此是谁人开了?”

  客人道:“恁的时,相烦公公去宅里说一声,取些银子还我则个。”老儿道:“我问你,谁打开的宅门?”客人道:“是你小娘子自家开的。”老儿道:“锁的空宅子,并无一人居住,那有什么小娘子!你却说恁般鬼话,莫非诳我么?”客人道:“好没道理,我载你家小娘子来家,许我五百文钱,又不还我。倒说鬼话儿。你叫我入去,若是小娘子不在时,我情愿下情陪礼。”老儿道:“你说了这话,不见时,不要走了!”

  老儿大开了门,叫客人入去。到前堂及迥廊,直至后厅,远远的见永儿坐在厅上。客人指着道:“这不是小娘子么?”老院子心中正在疑虑,这妇人那里来的!只见客人走上前叫道:“小娘子如何不出来还我银子,是何道理?”

  永儿见客人来,忙站起身望后便走,客人即踏步到后厅。永儿见他赶得紧,厅后不好躲闪,一直走到井边,看着井里,便跳下去了。客人见了,吓得连叫“苦也!苦也!”却待要走,被老院子一把捉住,道:“这妇女你又不认得。你自同他来,却又逼他下井去。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逼死人命,你却要脱身。倘或这妇人家属知道,到此索命,那时那里寻你说话。今番罢休不得!”紧似抱着,叫起街坊人等,将客人一条索子缚了,直解到郑州来。只因这番,有分教:老实客长,却打着没影官司;无墨州官,转弄出欺心手段。直教:匹夫跌足,壮士捶心。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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