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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慈长老单求大士签 蛋和尚一盗袁公法(3)


  这蛋子和尚听得人说是蛋壳里头出来的,自家也道怪异,必不是个凡人,要在世上寻件惊天动地的事做一做。众僧背地里都叫他是畜生种,又叫他是野和尚,鸡儿抱的狗儿养的。心中不美,常想走出寺门,云游天下,只为慈长老看待得好,又老道又有父子之恩,所以割舍不下。

  忽一日,老道得了一个危症,在床数日。蛋子和尚衣不解带,看汤看药的伏侍不痊,呜呼哀哉死了。蛋子和尚哭了一场,少不得棺木盛殓。又与慈长老讨菜园旁边一块空地埋葬。慈长老允了,众僧都有些不像意,唧唧哝哝的说道:“老师太越没志气了,一个香火道人也把块葬地与他。若是死了个和尚,必须造个大冢,传下两三代休想剩半亩菜园。终不然把这寺基废了,都做坟墓罢。”慈长老只做耳聋,由他们自言自语,只不则声。

  不一日,择吉入土。众僧们也有推伤风的,也有推肚痛的,都不肯来帮助。只一个老和尚把铙钹响着送葬。当晚慈长老就收拾蛋子和尚到自房里去安歇。到第三日,蛋子和尚要做老道的羹饭,念老老道是奉斋的,特地买一块豆腐,把碗盛着放在厨下。又去买些纸钱,转来取豆腐时,不知那一个移在烧火的矮凳上,被狗子吃去了。

  蛋子和尚明知是众僧们故意如此,又恼又苦,对着灶下哀哀的啼哭。众僧出来揽事道:“这厨房须不是刘氏门中祠堂孝堂,只管哭甚鸟。早知这块豆腐恁地值钱时,老师太也该替你看守好才是,如今也不消啼哭,左右不是张狗儿吃,也是李狗儿吃,与你亲爷差不多。”

  蛋子和尚被众僧一人一句,数落一场,也不回言。撇却纸钱,一迳走出寺前,向水潭边一块捣衣石上气忿忿的坐着。想道:“这伙秃驴欺得我也够了,我如今死了养爹,更没个亲人。老和尚虽好,许多年纪也是风中之烛,朝不保暮。到底是个不好开交,不如半夜三更,放把火烧死了这伙秃驴,方出得这口气。只长老这条命要留下他的,怎的哄得他出寺门便好。”千思百量,心头火按纳不下。提起拳头向那捣衣石上只一下,把一边角儿打个粉碎。

  此时东邻的朱大伯也故了,有个儿子叫做丑汉,大伯死后老和尚念其前情,把五斗麦子去助他丧事,又领着蛋子和尚到他灵前磕头,所以蛋子和尚与丑汉一向相识来往。这日丑汉正在潭边低着头洗菜,只听得石头碎响,抬起头来看时,认得蛋子和尚,问道:“蛋师为甚在这里试力?”蛋子和尚坐着只不做声。

  丑汉道:“你与谁斗寡气来?出家人戒的是酒、色、财、气四件,酒是没要紧,虽说色财二字,那里便有什么婆娘与你偷,钱钞儿与你撇,只这气,是日日有的,第一要戒的是他。”

  蛋子和尚听了这话,十分气已降下三分了,便道:“老哥好话,我别无他事,只受这一班秃驴欺侮不过。”丑汉道:“我父亲在日,常说你是不落血盆的好人,怎的与他们一般见识。自古道欺一压二,他先进寺门一日大,你又是单身,除非别处去,不住这寺中罢了。若要同锅吃饭,后日慈长老去世,还要在他们手里讨针线哩。思前算后,总不如耐气为上。”说罢提着一把菜,向东去了。

  蛋子和尚因这一席话,把放火烧寺的念头撇开,决意出外游方。想着慈长老待我甚好,不对他说一句如何使得,又想道:若对他说,一定不放我去,不如硬着心肠,就今日撇开罢了。依先入寺到厨下去看时,纸钱还在碗柜上,取来就焚在灶前。走到慈长老房中,魆地里将随身衣服被单打个包裹放着。等天晚溜出寺门,趁着月光,拽开脚步便走。有诗为证:

  不分南北与西东,大步行来去似风,
  未必前途都称意,且离此地是非中。

  不说蛋子和尚去后,且说慈长老当晚不见蛋子和尚进房,问着众僧,都推不知。过了一夜,明日看他的衣服被单都没有了。心下疑虑,对众僧道:“你们那一个与小和尚斗口来,他衣服被单都收拾去了,也不对我说声,定是赌气去的。”

  众僧那个肯认,都说:“我等并无口角,他立心要游方久了,只牵挂着刘狗儿,昨日烧些纸钱,是打算出门的意思。”长老不信,吩咐众僧四下里寻访他回来。众僧口里答应,那个去寻,只在寺前寺后闲荡了个把时辰,来回覆道:“没处寻,想他去得远了。”

  吃了早饭,慈长老又催促众僧分头再去,自家拄个竹杖,也去村中走了一回。转到寺前,见这些徒弟徒孙们在水潭边一行儿摆着,检些瓦片儿赌打水鼓耍子。慈长老发个喉急道:“我老人家也自家去奔走一遍,亏你后生们看得过,在这寺里相处几时,全没些情分,就不去访他个下落。”

  众僧见慈长老认真,越发不在意,一个道:“不消寻得他,他想着老师太恁地牵挂,决不去远的。只两日三日自然来看你。”又一个道:“老师太你便牵挂他,他到不牵挂你。若是他心地好时,不走去了。就去也得对你说一声。”又一个道:“他将来是一寺之主,我们都没用的,怎教老师太不挂牵。”又一个道:“他又没有俗家,原是个淌来僧,老师太有处寻他来,没处寻他去。又不是我们作中过继到寺内的,认得他何州何县,向海底下捞针去。老师太你必定晓得些踪迹,对我们说知,待我们写个长帖请书,请他到来便了。”

  慈长老被众僧七嘴八舌,气得开口不得,回到房中落了几点眼泪。以后也不教众僧去寻了。每日锁了房门,自家各处捱问,每遍回来,众僧背后做手势装鬼脸,慈长老只做不知。过了月余,毫无音耗。慈长老又在观音大士前求了好几遍签,都是不吉话儿,想着起初求的签诀上说道“螟蛉只暂时”,又道“来处来时去处去”一定是寻不着了。那签是第十五签,刚刚抚养到一十五岁,想是天数已定,无可奈何,叹口气也只得罢了。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这段话缴过不提。

  再说蛋子和尚出了寺门,立心要游各处名山,访个异人,传个惊天动地的道法。一路化缘前去,到全州湘山光孝寺中,拜了无量寿佛的真身。又往衡州朝见南岳衡山,把七十二峰、十洞、十五岩、三十八泉、二十五溪都游个遍。

  逢山看山,逢水看水,遇个游僧道便跟他半月十日,看他没甚意思,又抛撇了。如此非一。忽一日,同几个僧家,来这沔阳云梦山下经过,到个所在,终无人烟,都是乱山。贪着僻静,只顾走,只见白雾漫漫,前途不辨。心中正在惊疑,内一僧在后面把手招道:“快转来,走错路了。”

  蛋子和尚随着僧伴转去,问道:“这是什么所在?”那僧一头走,一头说道:“闻得这里有个白云洞,乃白猿神所完。因有天书法术在内,怕人偷去,故兴此大雾,以隔终之。”

  一年之内,只有五月五日午时那一个时辰,猿神上天,雾气暂时收敛。过了这个时辰,猿神便回,雾气重遮。内有白玉香炉一座,只香炉中烟起,此乃猿神将归之验。曾有个方上道人,趁着这个时辰进去,将到洞口,看见一条石桥甚是危险,情知走不过,只得罢了。这雾气不知许多里数,若误走进去,被雾迷了,四面皆无出路,就是走得出时,受了这雾气在肚里,不是死也病个够。这云梦山共有九百里大,本地还有不晓得白云洞的。”蛋子和尚听了,心下想道:“原来真有这个法术在此,我若没缘时,便与那个有缘。”

  过了几日,撇却了同行僧伴,独自迳到云梦山旧路来,旁着近雾之处,折些枯木,摘些松枝,低低的搭起一个草棚。日里出外投斋化饭,夜间只在棚中歇息,专等端午日,要到白云洞中盗取白猿神的天书道法。若是一偷就偷看着了,那一个不去走一遭儿,也不见得天书妙处。正是:

  受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毕竟蛋子和尚怎么样去盗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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