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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五年十一月(3)


  戊辰,御史中丞邓绾言:“台谏官为朝廷耳目,若小有过差,不少加优容,使皆以言为戒,非所以广闻见也。望还商英言职。”不从。上谓王安石曰:“商英被劾,绾乃至出涕言,前此未有此事。”安石曰:“若以被劾为耻,自当平时讲习文法。既不能讲习,致有失误,安可免劾?”

  冯京言:“皇城司近差探事人多,人情颇不安。”上曰:“人数止如旧,探事亦不多,蓝元震又小心,缘都不敢乞取,故诸司不安。”佥言:“外间以为若十日不探到事即决杖,故多捃摭细碎。”上曰:“初无此处分。此辈本令专探军中事,若军中但事严告捕之法,亦可以防变。”安石曰:“专令探军中事即无妨,若恃此辈伺察外事,恐不免作过。孙权、曹操用法至严,动辄诛杀,然用赵逵、吕壹之徒,皆能作奸乱政。陛下宽仁,不忍诛罚,焉能保此辈不作奸?三代圣王且不论,如汉高祖、唐太宗已不肯为孙权、曹操所为,但明示好恶赏罚,使人臣皆忠信,不敢诞谩,天下事安有蔽匿不闻者?细碎事纵不闻,何损于治体?欲闻细碎事,却致此辈作奸,即所损治体不细。”上以为然。正月末,巡察谤议时政者可考。

  中书奏:“太常礼院言:奉旨详定僖祖神主祧迁,而判院章衡等请以僖祖为始祖,张师颜等请奉僖祖为别庙,同知礼院苏梲请以僖祖祔景灵宫者。窃以圣王用礼,固有因循,至于逆顺之大伦,非敢违天而变古。今或以夹室在右,谓于宗祏为尊,或以本统所承,措之别宫为当。类皆离经背理,臣等所不敢知。伏请奉僖祖神主为太庙始祖,迁顺祖神主藏之夹室,依礼不讳,孟夏祀感生帝,以僖祖配。”诏恭依。

  先是,壬子诏书,四月三日。令学士院集两制议。已而两制乞与待制、台谏、礼官共议之。上曰:“人本乎初,岂复议功?当时合便施行,不须根议。”王安石曰:“宗庙重事,令两制议之足矣。”上曰:“两制谁欲如此?”王珪曰:“闻韩维欲如此。”上曰:“维意谓何?”安石曰:“闻维意未以为然,然不知维意欲如何,恐付之礼官即更纷纷。若维特有所见,不妨异论,何劳博引议者为助?欲止令两制议,议定,送礼官草仪注而已。”上曰:“善。”

  于是翰林学士元绛,知制诰王益柔、陈绎、曾布,直舍人院许将、张琥上议曰:

  自古受命之王,既以功德飨有天下,皆推其本统,以尊事其祖。故商、周以契、稷为始祖者,以其皆承契、稷之本统故也。使契、稷自有本统承其后,而汤与文王又为别子之后,则自当祖其别子,不复以契、稷为祖矣。所以祖契、稷者,非以有功与封国为重轻也。诸儒适见契、稷有功于唐、虞之际,故以谓祖有功。若祖必有功,则非有功者莫如鲧,而夏后氏何以郊鲧乎?

  今太祖受命之初,立亲庙自僖祖始。僖祖以上世次,既不可得而知,然则僖祖之为始祖无疑矣。倘以谓僖祖不当比契、稷为始祖,是使天下之人不复知尊祖,而子孙得以有功加其祖考也。况于毁其庙,迁其主,而下祔于子孙之室,此岂所以称祖宗尊祖之意哉?传曰:“毁庙之主,陈于太祖;未毁庙之主皆升,合祭于太祖。”今迁僖祖之主而藏于太祖之室,则是僖祖、顺祖、翼祖、宣祖祫祭之时,皆降而合食也。情文不顺,无甚于此!诗序生民曰:“尊祖也。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推以配天焉。”盖言尊祖而不言尊有功,言文、武之功而不言后稷之功,则知推后稷以配天者,非以尊有功也。

  秦、汉以来,典章残阙,祖宗庙祧,始失先王所以尊祖之意,诸儒异论,无所据考。臣等考之经传,质之人情,谓宜以僖祖之庙为始祖之庙,则合于先王之礼意,无所悖戾。

  翰林学士韩维别议曰:臣伏以亲亲之序,以三为五,以五为九,上杀、下杀、旁杀而亲毕矣。圣人制事,存送终之礼,皆以是为限,是众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不与众人同者,则又因事之宜,断之以义而为之节文也。

  昔先王既有天下,迹其基业之所由起,奉以为太祖,所以推功美、重本始也。盖王者之祖,有系天下者;诸侯之祖,有系一国者;大夫、士之祖,系其宗而止,亦其理势然也。荀卿曰:“王者天太祖,诸侯不敢坏,大夫、士有常宗,所以别贵始。贵始,德之本也。”盖有天下之始若后稷,有一国之始若周公,大夫之始若三桓,所贵者配天也,不祧也,有常宗也,此其所以别也。今直以契、稷为本统之祖,则是下同大夫、士之礼,非荀卿之所谓别也。

  或曰:“汤、文、武去契、稷皆十有余世,其间子孙衰微奔窜者非一,汤、文、武之有天下,契、稷何与哉?”南宫适曰:“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孔子曰:“君子哉,若人!”禹之有天下则然矣,稷,诸侯也,而曰“有天下”,何哉?岂非积累功德,至文王而兴乎?孟子曰:“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然则小国亦王之所待也,所谓七十里、百里者,非契、稷所受以遗其子孙之国乎?由是言之,商、周之所以兴,契、稷不为无所与也。正考父作颂,追道契、汤、高宗,商所以兴,子夏序诗,称文、武之功起于后稷,岂虚语也哉?国语亦曰:“契勤商,十有四世而兴;后稷勤周,十有五世而兴。”谷梁曰:“始封必为祖。”南宫适、孟轲、卜子夏、左邱明、谷梁赤生于周代,其所言皆亲闻而见之者,其学问又俱出于孔子,宜若可信,则尊始祖以其功之所起,秦、汉诸儒亦有所受之也。后世有天下者,皆特起无所因,故遂为一代太祖,所从来久矣。

  伏惟太祖皇帝孝友仁圣,睿智神武,兵不血刃,坐清大乱,子孙遵业,万世蒙泽,功德卓然,为宋太祖,无可议者。僖祖虽于太祖高祖也,然仰迹功业,未见其有所因,上寻世系,又不知其所以始。若以所事契、稷奉之,窃恐于古无考,而于今亦有所未安也。臣以为均之论议未有以相夺,仍旧为便。

  若夫藏主合食,则历代尝议之矣。然今之庙室与古殊制,古者每庙异宫,今所以奉祖宗者,皆在一堂之上,西夹室犹处顺祖之右,考之尊卑之次,似亦无嫌。至于禘、祫,自是序昭穆之祭,禧祖东向,礼无不顺,所谓“子虽齐圣,不先父食”者也。孔子曰:“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如臣绛等议,非臣所知,此臣所以阙而不敢同也。天章阁待制孙固上议曰:

  臣闻先王之礼,本之人情,而为之节文者也。故不慕古而违当世之宜,不因文而失治情之实,亲有疏戚,世有同异,此礼文所以损益变正之不一也。

  伏惟太祖皇帝受天命,一四海,创业垂统,为宋立万世无穷之基,其为宋始祖而配天受飨,理在不疑。今闻乃欲以僖祖为始封之祖,复其祧主。夫既以僖祖为始祖,则遂当受飨配天,此臣窃所未安也。

  七世之庙,亲尽而祧,此万世大公之通法,未闻有以易之者也。故僖祖之主,于陛下之世,以亲尽而祧,在礼适为得正。而今议者以谓人必本乎祖,太祖既已追尊僖祖,则今日当以僖祖为本始之祖。是未推王者兴起有殊异,而所当之世各不同也。夫开国者,其先尝有功而受封,则后之子孙有天下而推以为始祖,可矣,若夫膺受天命,特起而得天下者为太祖,亦宜矣。此实先王之礼,人情之所顺,而前世之所已行也。今为议者乃鄙绝汉、唐之所行,而纯行三代之制以为法,故有僖祖之庙与契、稷无异之说,臣窃以为过矣。

  夫本朝之兴与商、周异。商、周之王本由契、稷,故自汤、武而上,其流有源,皆可推而考之。契布五教,民以知礼,其兴虽略与周同,而犹不若周之懿也。周自后稷、公刘以来,积功累行,以至太王、王季,世世修德益茂,迨于文、武,受命而得天下,则源流之来,岂不有自哉?故仲尼曰:“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则周公其人也。”夫周而上,尧、舜、夏、商之世非不美也,其祭祀之礼,仲尼不谈,而独举周者,岂非其德与世独为备哉?故曰“周公其人也”,言惟周公能备此礼尔。夫稷当尧民阻饥之时,始播百谷,使万世粒食,其为功大矣。诗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言其德能配天也。夫以文、武之王而不得预配天之祭者,特以后稷之功大尔。使周无后稷之祖,则周公之祀,宜不得舍文、武而及他人。且后世之兴,其先既无周之后稷,而郊天之配,不先创业之君,而远取追尊之祖,此岂先王之礼,而近于人情者哉!

  今之议者又以祭法禘、郊祖宗之礼,言商、周非绝喾,以其自有本统承之,本朝自僖祖以上世次,不可得知,则必以僖祖为始祖。臣又以谓不然矣。自秦灭学,六经皆被焚弃,不复为完书,而礼经尤为残荡。其后,汉之诸儒髣髴圣人之余言,曲加意而编缀之,故多驳杂不经之说;附以郑康成牵合之言,而圣人之意益不明,若祭法之禘、郊祖宗者,是其一矣。其言曰:“商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信斯言也,则禘祭宜无易喾者,今商颂之长发,大禘之诗也,其曰“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又曰“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者,乃专歌述契之功德,一篇之间,了无及喾之语,则祭法之言禘喾者,臣亦未敢取以为信也。虽然,就其说而考之,亦自非大有功德者不可以郊天取配。何则?鲧障洪水,虽疏道失宜,而禹因之以成功,身被殛死,故夏人郊之;冥业其官,而死于水,故商人郊之;后稷粒食之功,被于万世,故周人郊之。今未见冥、稷之功,而欲同冥、稷之祀,臣窃以为非宜也。

  汉高之得天下与商、周异,故太上皇不得为始封,而光武之兴,不敢尊舂陵而祖高帝。景皇帝,唐室始封之君,而元皇帝亲神尧之父,高祖之时,以景皇帝为配,而太宗之初,已奉高祖于圜丘,景皇帝不得与郊天。其后杜鸿渐等复请以景皇帝郊配天地,黎干力诘其非礼而正之。夫景皇帝亲授唐国之封,且不得配天,则未尝启有土宇而欲以为始祖,臣亦虑其难矣。恭惟太祖皇帝削平祸难,功格上天,百余年间,天下之人涵泳生养而安乐于无事者,太祖之恩德也。今天下惟知尊奉太祖,而乃欲替其亲郊配天之祀,岂厌于人情哉?今议者遂将斥绝唐、汉,上法周、商,此臣所谓“慕古而违当世之宜”者也。

  太祖皇帝受周禅,僖祖始被追尊,而建隆之郊,配以宣祖,僖祖不得与焉。夫以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之世,未尝郊配僖祖,而陛下一日隆而祀之,盖有所隆者必有所替,今使太祖之礼,有替于四宗之时,此岂孝思之心哉?此臣所谓“因文而失治情之实”者也。

  夫非所居而祀之,则神有所不受;非所宜而配之,则天有所不飨。所谓郊而配天者,以天于万物,其德不可形容,故人君之有大功德被生灵而施后世者,谓足以配之而已。今僖祖之德不昭见于生民,不明被于后世,乃欲以齐后稷之庙,当始祖之礼,臣恐僖祖之神非所居而不受,上帝之灵非所配而不飨,非陛下所以尊祖事天之意也。陛下为太祖子孙,继太祖基业,据南面之尊而飨四海九州之奉者,皆太祖皇帝之所授也。则今日之所尊事,宜莫加于太祖矣。

  或曰:“礼,别子为祖。契、稷皆帝喾之子而得姓者,故商、周以为祖而奉之。今宋自僖祖为始祖。”臣曰:“是又不然也。若以得姓者为祖,则赵之得姓远矣,自造父封于赵城,而赵衰始得姓。今若必欲推考其先世,则遂欲上祖赵衰,其可乎?其不可,明矣。”

  或又曰:“今朝廷欲存僖祖为始祖尔,至于祀天为配,亦不轻议也。”臣曰:“是不可也。今既以僖祖为始祖,始祖必配天。僖祖配天,则太祖之祀替矣,此臣所为不可者也。”

  或又曰:“今毁僖祖之庙,藏其主夹室而下祔子孙,可乎?”臣曰:“是不一室。夹室在西,祧主藏室中,而居顺祖之右,固已顺矣,盖非所谓下祔子孙之室而替其尊也。必犹以为不可者,臣今欲乞特为僖祖立室,置祧主其中,由太祖而上,亲尽迭毁之,主皆藏之僖祖之室。当禘、祫之时,以僖祖之主权居东向之位,太祖之主顺昭穆之列而从之,取其毁庙之主而合食焉,则僖祖之尊自有所伸,此韩愈所谓‘祖以孙尊,孙以祖屈’之义也。以僖祖立庙为非,则周人别庙姜嫄,不可谓非礼。今以陛下之时,因情立礼,取圣人之制为万世法,不亦美欤!事与商、周有殊,礼文从而亦异,此臣所谓‘先王之礼本人情,而损益变正之不同’者也。如曰不然,臣恐违古今之义,逆天人之情,而天地祖宗之神灵有所不飨也。”

  伏惟陛下聪明仁孝,以宗庙重事,恐其于礼小有乖违,故令下两制臣僚议。陛下苟以臣言为可用,伏乞裁自圣断,如或犹以为疑,乞送礼院参详。臣窃惟宗庙祧配,朝廷大礼,反复思虑,于心有所未安,不敢苟立异说。伏望陛下力加纳采。安石等先呈两制所议,上曰:“韩维昨言文、武之功起于后稷,以‘起’为因,故推后稷配天。”安石曰:“经称文、武之功,非称后稷之功;称尊祖,非称尊有功。言起于后稷者,谓非文、武之功不能有天下,则不得行祭天之礼。文、武非后稷焉出,故行祭天之礼,则以后稷配天,此乃所谓尊祖也。”上曰:“维又引‘王不待大’,以为亦有待小国而王者。”安石曰:孟子论汤、文王不待大国然后有天下。前代固有不待有国而王天下者,禹是也,故扬雄以为禹以舜作土。”上曰:“鲧治水,或有封国亦未可知。”安石曰:“若据书传,即封于有夏,氏曰有姒者,禹也,无与鲧事。”上曰:“尊祖不计有功无功,此理无疑。”安石曰:“维言夹室在右,自为尊处,此尤无理。若子孙据正室,使父祖在偏厢,乃以偏厢为尊处,岂不悖理?又言遇禘、祫即令僖祖东向,如此,何以迁其主、毁其庙?况古无所谓迁庙主东向之理。又古者言迁主,皆升合食,今乃降合食,古亦无此理。”上曰:“此两事不可,明甚,但疑郊配当如何耳。”安石曰:“前代郊配亦不一,如商则祖契而郊冥,与周祖文王而郊后稷不同。然以理言之,若尊僖祖始祖,即推以配天,于理为当。先王之制礼,事亡如存,事死如生。推太祖之孝心,因欲推宣祖,自宣祖以上,其心与太祖宜无以异,即推僖祖配天,必当祖宗神灵之意。”上曰:“宗祀明堂如何?”安石曰:“以古言之,太祖当宗祀。今太祖与太宗共一世,若迭配明堂,亦于事体为当。”上曰:“今明堂乃配先帝,如何?”安石曰:“此乃误引严父之说,故以考配天。孝经所谓严父者,以文王为周公之父,周公能述父事,成父业,得四海欢心,各以职来助明堂宗祀,得严父之道故也。若言宗祀,则自前代已有此礼。”上曰:“周公宗祀,乃在成王之世,成王以文王为祖,则明堂非以考配,明矣。”冯京请令礼官议之。安石曰:“礼官皆无定议,惟王存与韩维同意。维本欲御史、谏官集议,朝廷既不从,乃独议此。初欲别为僖祖立庙,元绛等皆笑之,故复有西夹室为尊之说。”上曰:“韩维意欲求众为助耳,然姑令礼官议之,更尽众说。”安石乃已。

  又呈孙固议,上复疑配天事,安石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故王者以太祖配天。以祖,非以有功。若以有功,即鲧以无功殛死,岂得谓之有功?然夏后氏郊鲧,其非有功可知也。”上又疑禹因鲧功,安石曰:“鲧障水,禹道之,是革也,非因也。”上又疑僖祖非始祖,安石曰:“僖祖非始祖,诚是也。然僖祖与稷、契事既不尽同,即郊与不郊,裁之圣心,无所不可,缘于逆顺之理无害故也。若藏其主夹室,下附子孙,即逆尊卑之叙,不可不改。”上以为然,乃不从固议,令礼官并郊配别议之。安石又言:“固谓姜嫄别庙,亦欲为僖祖立别庙,此与韩维意同。自古无为祖立别庙之礼,姜嫄所以有别庙者,盖姜嫄,禖神也,以先妣,故盛其礼与歌舞,皆序于先祖之上。不然,则周不立喾庙而立嫄庙,何也?”遂诏以维等二状及固议下太常礼院,同郊配一处详定以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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