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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八年十一月


  十一月己亥,虞主至自山陵,皇太后迎奠于琼林苑。太后乘大安舆辇,如肩舆而差大,无扇筤,不鸣鞭,侍卫皆减章献明肃皇太后之半,所过起居者或呼万岁。

  庚子,虞于集英殿。先是,五虞皆在途,及是六虞犹用在途之礼,上不亲祭。知制诰祖无择、知谏院司马光奏请亲虞,御史中丞王畴亦以为言。下礼院详议,谓宜如无择等奏,乃诏翊日亲虞。既而上不豫,卒令宗正卿摄事。光即奏:“臣昨言虞祭者孝子之事,非臣下所得摄,乞陛下亲行其礼。陛下幸听臣,命有司设亲祭之礼也,而陛下今复不出,在列之臣,无不愕然自失。且昨有司不为陛下设亲祭之礼,犹可谓有司之失,若今日之事,则咎将谁归?此皆由臣蠢愚,以彰陛下之过,臣之罪重,惟陛下裁之!臣闻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孔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伏望陛下来日虽圣体小有不康,亦当勉强亲祭,以解中外之惑。”然上竟以疾故,讫九虞不能出也。

  司马光言:“臣先以医官宋安道等诊候御脉日久,方术无验,乞行降黜,别择良医,使专其事,考其功效,以行赏罚。自后寂然不闻朝廷施行,臣以为圣体已安,不敢复言。今睹陛下不亲虞祭,乃知疾疹殊未痊平,臣子之心,何敢宁处!窃闻宋安道等每奏皇太后及语大臣,皆云陛下六脉平和,体中无疾。今乃疾状如此,安道等不惟方术无效,论其面慢之罪,亦宜诛殛矣。且安道等侍先帝疾至于今日,而犹免于贬窜,宜其无所惩戒,不肯尽心也。臣不知朝廷何意再三惜此数人,不为国家正赏罚之法,快天下之心也。夫以四海之广,舍此数人之外,岂无良医?患在上之人不求,求而不得,得而不使,使而不专故也。臣又闻病人能自知其病者,未甚病也;憎良药而不受者,病在内拒之也。今窃闻陛下不安如此,而常自谓无疾,则病已深矣。医有良药,而陛下不服,则已为病所拒矣。若陛下不早觉悟,而更求名医,强进良药,纵陛下不自惜,奈宗庙社稷何!此臣所以痛心疾首,前有鼎镬而不敢避者也。伏望陛下察臣两次所奏,罢斥医人之无功者,召募四方名医,委大臣精选一名,使之专诊御脉,听用其言,服食其药,以旬月之期,察其能否如前所云,以保养圣神,为天下生民之福。”吕诲言:“恭惟圣体违豫日久,太医虽众,传闻疗治调护,俱未得宜。又闻所进汤药,圣意颇倦服饵,致医者不得尽其术。臣窃疑医官倡是言以为自全之计,又虑人众相倚,依违度日,中外之心,徒益忧紊。臣欲乞皇太后宸旨,委两府选择善方脉者一二人,俾专其事;所进汤药,轮大臣一员,淮阳王同内臣、御医供侍。如此开悟上意,服饵精专,必见功效,其医官当重加赏。或又无验,即严加责罚。赏罚既明,孰不用心?所贵中外知治疗调护之宜,人心自安。”吕诲疏不得其时,附见司马光后。

  甲辰,上亲祭虞主而不哭,名曰卒哭。旧无卒哭之礼,于是用吕夏卿议,始行之。

  丙午,祔仁宗神主于太庙,乐曰大仁之舞,以王曾、吕夷简、曹玮配享庙庭。配享议实录载八月癸酉,今附此。

  庚戌,诏州军长吏举精于医术者令赴阙。

  甲寅,赐太常少卿孔叔詹金紫。叔詹监裁造务,以劳当迁,上不欲以卿监赏管库之劳,故有是赐。自是以为例。

  是月司马光上皇太后疏曰:臣闻圣人之德,使四海之外,编户之民,皆辐凑而归之,如孝子之奉父母,其故何哉?推仁爱恻怛之诚以加之也。故诗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夫四海至远也,编户至微也,诚之至也,犹可以为父母,况闺门之内,血气之亲乎!昔汉明德马皇后无子,明帝使养贾贵人之子炟以为太子,且谓之曰:“人不必生子,但患爱养不至尔。”后于是尽心抚育,劳瘁过于所生。及明帝崩,太子即位,是为章帝。章帝亦孝性淳笃,恩性天至,母子慈爱,终始无纤芥之间,前史载之,以为美谈。臣恭惟仁宗皇帝忧继嗣之不立,念宗庙之至重,以皇帝仁孝聪明,选擢宗室之中,使承大统。不幸践祚数日,遽婴疾疹,虽殿下抚视之慈,无所不至,然医工不精,药石未效。窃闻乡日疾势稍增,举措语言不能自择,左右之人一一上闻,致殿下以此之故,不能堪忍,两宫之间,微相猜望,群心忧骇,不寒而栗。方今仁宗新弃四海,皇帝久疾未平,天下之势,危于累卵,惟恃两宫和睦以自安,如天覆而地载也,岂可效常人之家,争语言细故,使有丝毫之隙,以为宗庙社稷之忧哉!臣是用日夜焦心陨涕,侧足累息,宁前死而尽言,不敢幸生而塞默也。

  伏以皇帝内则仁宗同堂兄之子,外则殿下之外甥壻,自童幼之岁,殿下鞠育于宫中,天下至亲,何以过此!又仁宗立为皇子,殿下岂可不以仁宗之故,特加爱念,包容其过失耶!况皇帝在藩邸之时,以至践祚之初,孝谨温仁,动由礼法,此殿下所亲见而明知也。苟非疾疢乱其本性,安得有此过失哉!夫心者,神明之主也。若其有疾,则精爽迷乱,冥然无知,言语动作,不自省记,不识亲疏,不择贵贱,此乃有疾者之常,不足怪也。殿下聪明睿智,天下之礼,无所不通,岂可责有疾之人以无疾之礼也?今殿下虽日夕忧劳,徒自困苦,终何所益?以臣愚见,莫若精择医工一二人,以治皇帝之疾,旬月之间,察其进退,有效则加之以重赏,无效则威之以严刑。未愈之间,但宜深戒左右,谨于侍卫,其举措言语有不合常度者,皆不得以闻,庶几不增殿下之忧愤。殿下惟宽释圣虑,和神养气,以安靖国家,纪纲海内。俟天地垂佑,圣躬痊复,然后举治平之业以授之,不亦美乎!古之慈母,有不孝之子,犹能以至诚恻隐,抚存爱养,使之内媿知非,革心为善,况皇帝至孝之性,禀之于天,一旦疾愈,清明复初,其所以报答盛德,岂云细哉!臣之愚虑苦言尽此而已。光又以疏谏帝曰:

  臣两曾上疏,以陛下受仁宗之天下,欲报之德,当奉侍皇太后孝谨,抚诸公主慈爱,勿使奸邪之人有所离间,致两宫有隙,以上贻宗庙之忧,下为群生之祸。叩心沥胆,极其恳恻,未审臣言得达圣听,或万机之繁,未尝奏御也。此乃成败之端,安危之本,不可不察。

  臣闻汉章帝乃贾贵人之子,明帝使明德马皇后母养之,后尽心抚育,劳瘁过于所生。章帝亦孝性淳笃,恩性天至,母子慈爱,终始无纤芥之间。马氏三舅,皆为卿、校、列侯;贾贵人终不加尊号,贾氏亲族,无受宠荣者。此前世美事,今日所当法也。

  诗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然则父母之恩,不独以其生己也,拊畜长育,居其大半也。陛下自龆龀之年,为太后所鞠育,恩亦至矣,又况今日为仁宗皇帝之嗣,承海内之大业乎!臣谓陛下宜夙兴夜寐,昏定晨省,亲奉甘旨,承顺颜色,无异于事濮王与夫人之时也。

  近者道路之言,颇异于是,纷纷藉藉,深可骇愕。臣窃惟陛下孝恭之性,著于平昔,岂一旦遽肯变更?盖乡者圣躬未安之时,举动言语,或有差失,不能自省,而外人讹传,妄为增饰,必无事实。虽然,此等议论,岂可使天下闻之也!周书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钦德。”古人有言曰:“御寒莫如重裘,弥谤莫如自修。”陛下疾疹未平,固无如之何。若既愈之后,臣愚伏望陛下亲诣皇太后阁,克己自责,以谢前失,温恭朝夕,侍养左右,先意承志,动无违礼,使大孝之美纯粹光显,过于未登大位之时。如此则上下感悦,宗社永安,今日道路妄传之言,何能为损也!古之至孝者,虽有不慈之母,犹能使之感悟驩悦,回心易虑,况皇太后圣善之德,著闻四方,自陛下有疾以来,日夜泣涕,祷于神祇,忧劳困瘁,以冀陛下之安宁,如耕者之望收,涉者之求济。陛下岂不思有以慰安之也?吕诲上皇太后书曰:

  臣窃以两汉而后,诸侯王入继圣统者甚众,或以功,或以贤,或以亲,或以党。四者之继,隆替所系。以功与亲贤者,何尝不兴隆于宝绪;由党附而至者,未有不基乎祸乱。哀、平、桓、灵之类是也,千百载而下,为之监戒。

  今上生而敏睿,天资英哲。先帝知其历数在躬,又当近属,实以亲而贤授之宝器。及诞告于外,欢声翕然。殿下以积勋之后,配德仁宗,主宣阴教,天下蒙福。自上潜德之初,殿下鞠育保护者三十年矣。先皇厌代,倡导遗旨,掌握机柄,佐佑圣嗣,克安天步,永我帝业,丕功茂实,固不待愚臣一二而谈也。上违豫以来,重烦听断,庶务允辑,中外赖焉。

  比闻流议喧传,上疾未间,言或荒忽,承颜之礼,时有所阙,殿下几至不能容覆。外臣罔测,谓之然矣。然窃虑小人乘间,幸两宫如是,阴为交斗,以生他事。殿下察其素履,知其有疾,故当责中臣之辅助,择太医之调理。又闻上意自倦服药,以致医工久无效验,或者苦其瞑眩,斯亦常情。诚恐奉御之人,但能备礼,不敢强之以服饵,积日之深,其误不细。惟殿下广乎容纳之度,忘其惰慢之礼,亲阅汤剂,力为调治,强之以严威,照之以恩爱,如此人神和悦,得不降佑!上之起居,必遂安适。不然恩礼中阕,慈孝两失,人言不已,天下何观?其如先帝何!三十年保育之功,一朝而弃,臣窃为殿下惜之。臣重思疗治之法,即如是言,万世之计,敢不为殿下陈论!

  汉马皇后毕明帝世,克全美德,以至鞠养章帝,劳瘁过于所生,母子慈爱,始终无纤芥之隙,章帝终为贤圣之主,其保助亦已明矣。史册书美,世远益光。臣伏愿殿下循修以为法度,念先帝之顾托,体圣躬之忧危,宫中间言,不可不察。方四海颙颙,日期振治,万机取决,不可迟疑。虽神宇暂劳,而宋祚安矣。俟上躬和平还居,清净燕间,和洽寿考,岂不休哉!况淮阳王及诸孙天资纯笃,宜均抚育,以尽爱慈。继继承承,本根为重,储副之位,安可暂虚!殿下宜上承天意,下顺人心,谋及辅臣,助成君德,早议建立,旁绝窥觎,则庙社之福,天下之幸也!

  并以书劝帝尽孝道,亲药物,开陈切至,多人所难言。又乞蚤建东宫,其书曰:“陛下践祚以来,圣体违豫,虽天光临下,而德音鲜闻,万机之事,未尝可否,悉付中书、密院,皇太后关决于中。自非辅臣承旨,两制、近侍亦不得造帘箔之下,况缙远之臣耶!如是爵赏刑威一归于政府,使政府尽公则已,脱有差缪,何由取正?下情所以壅闭,中外所以慊然不安也。为陛下谋者,莫若早建元良内辅,号令威福,自中而出,人知所归,而下无异心,此当今之速效也。汉文帝即位之初,有司请预建太子。以文帝英睿之君,景帝贤明之嗣,尚以不豫建为忧,诚有谓也。况淮阳王天资颖悟,法当宠嫡,宜豫建立,以固本根,旁绝窥觎,慰安人心,斯万世之利也。伏望陛下廓开聪听,俯纳愚忠,审权柄不可移于下,思机会不可失其时,法汉文豫建之策,为庙社长久之计,上有圣后之翊辅,下有元良之倚赖。陛下高拱岩廊,仰成庶政,泰山之安,何以喻此!如此则游心清净,不言而化,人神胥悦,天意昭辅,勿药之喜,计日而可期矣!”方帝疾甚时,云为多乖错,往往触忤太后,太后不能堪。

  左右谗间者,或阴有废立之议。昭陵既复土,韩琦归自陵下,太后遣中使持一封文书付琦,琦启之,则帝所写歌词并宫中过失事,琦即对使者焚毁,令复奏曰:“太后每说官家心神未宁,则语言举动不中节,何足怪也!”及进对帘前,太后呜咽流涕,具言之,且曰:“老身殆无所容,须相公作主!”琦曰:“此病故耳,病已,必不然。子病,母可不容之乎?”太后不怿。欧阳修继言曰:“太后事仁宗数十年,仁圣之德,著于天下。妇人之性,鲜不妬忌。昔温成骄恣,太后处之裕如,何所不容。今母子之间而反不能忍耶?”太后曰:“得诸君如此,善矣。”修曰:“此事何独臣等知之,中外莫不知也。”太后意稍和。修又言曰:“仁宗在位岁久,德泽在人,人所信服。故一日晏驾,天下禀承遗命,奉戴嗣君,无一人敢异同者。今太后深居房帷,臣等五六措大尔,举动若非仁宗遗意,天下谁肯听从!”太后默然。

  他日琦等见帝,帝曰:“太后待我无恩。”对曰:“自古圣帝明王,不为少矣,然独称舜为大孝。岂其余尽不孝也?父母慈爱而子孝,此常事,不足道;惟父母不慈爱而子不失孝,乃可称尔。政恐陛下事太后未至,父母岂有不慈爱者!”帝大悟,自是亦不复言太后短矣。焚歌词,据韩琦家传,谓焚歌词时琦在陵下,恐不然。别录称在中书,今略加删润,其他则据苏辙龙川别志。但别志云:大臣有不预立皇子者,阴进废立之计。既不出主名,深恐必无之,或当时宦官辈私有此议,非大臣也。如家传所载太后问昌邑王,亦竟不知何人为太后言此,今辄改为左右谗间者,庶不失事实。别志又云欧阳修独见帝。按家传则云韩琦独见,其劝帝尽礼于太后,语意略同。今改为琦等共云云,或得其事之实也。案:续通鉴纲目及琦、修本传,俱以进谏两宫为七月间事,当以此书为确。

  先是,十月,辅臣请如乾兴故事,只日召侍臣讲读,上曰:“当俟祔庙毕,择日开经筵。”寻有诏,直须来春。司马光以为学者帝王首务,不宜因寒暑废,上纳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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