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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卷 江陵柄政(5)


  九年春正月,大学士张居正请令翰林分番入直,应和文章。或令侍上清燕,质问经义,陈说治理,如唐、宋故事。夏四月辛亥,上御文华殿,张居正以给事中傅作舟疏进览云:“今江北淮、凤及江南苏、松连被灾伤,民多乏食,至以树皮充饥。或相聚为盗,大有可忧。”上曰:“淮、凤频年告灾,何也?”居正对曰:“此地从来多荒少熟,元末之乱,皆起于此,今当破格赈之。”上曰:“然。”居正极言:“今有司负职,如积谷一事,屡旨申饬,竟成虚文。”上作色曰:“有司忽民,宜重处之。”居正曰:“以后犯者当如圣谕。”又曰:“江南、北旱,河南风灾,畿内不雨,势将蠲赈。惟皇上量入为出,加意撙节。如宫费及服御,可减者减之,赏赉可裁者裁之。至若施舍缁黄,不如予吾赤子也。”上曰:“然。今宫费俱节,赏赉不溢。”居正曰:“皇上谓从旧,亦近例耳。如今年暂行,明年即为例,非祖制也。臣不敢远引,如皇祖用度最繁,然内帑尚有余积。隆庆初库贮尚有余万,今岁入百二十万,犹称乏。惟皇上省察。”上是之。

  十一月,张居正一品考满,赐金币及酒果甚厚。手敕褒谕,有“精忠大勋,言不能尽,官不能酬”之语。加上柱国、太师,支伯爵俸。居正固辞,允之。

  十年二月丁酉,大学士张居正上言:“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今尚有一事为民害者,带征税粮也。夫百姓财力有限,一岁之入,仅足供一岁。不幸岁歉,目前尚不能辨,岂复有余力更完累岁积逋乎!有司避责,往往将今年所征抵完旧逋。即今岁所欠,又为将来带征矣。况征输额绪繁多,年分淆杂,小民竭脂膏,胥吏饱溪壑。甚者,不肖有司因而渔猎。夫与其朘民以实奸贪之橐,孰若尽蠲以施旷荡之恩。乞谕户部,核万历七年以前积负,悉行蠲免。将见年正额,责令尽完。在百姓易办,在有司易征,是官民两利也。”上从之。诏下,中外大悦。

  三月丁卯,张居正有疾,求私宅票拟。从之。

  六月甲午,居正以疾再乞休,不允。上以细务委张四维,大事即居正家平章。以辽左大捷,斩速把孩功,进张居正太师。

  甲辰,上遣司礼太监赉手敕谕张居正曰:“闻先生糜饮不进,朕心忧虑。国家大事,当一一为朕言之。”居正力疾疏谢,并上密奏,荐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明日,上即命二人入阁。

  丙午,大学士张居正卒。上震悼辍朝,遣司礼太监张诚监护丧事,赐赙甚厚。两宫太后及中宫,俱赐金币。赐祭十六坛,赠上柱国,谥文忠。居正性深沈机警,多智数。为史官时,尝潜求国家典故,及时务之切要者者剖晰之,遇人多所咨询。及揽大政,登首辅,慨然有任天下之志。劝上力行祖宗法度,上亦悉心听纳。十年来海内肃清。用李成梁、戚继光,委以北边,壤地千里,荒外警南。蛮累世负固者,次第遣将削平之。力筹富国,太仓粟可支十年,冏寺积金,至四百余万。成君德,抑近幸,严考成,核名实,清邮传,核地亩,一时治绩炳然。惜其褊衷多忌,刚愎自用。初入政府,即以私憾废辽王。久直信任,奸佞好谀成风。六曹之长,咸唯唯听命。至章疏不敢斥名,第称元辅。始誉以伊、周,渐进以五臣,且谀之舜、禹,居正亦恬然居之。而中允高启愚至以“舜亦以命禹”题试士,当时目为劝进。居正卒,余威尚在,言官奏事,尚称先太师。方夺情时,威权震主。上虽虚己以听,而内顾不堪。身死未几,遂遭削夺,并籍其家,子孙皆不保云。初,上在讲筵,读《论语》“色勃如也”,误读作“背”字。居正忽从旁厉声曰:“当作‘勃’字。”上悚然而惊,同列皆失色。上由此惮之。及居正卒后蒙祸,时比之霍氏之骖乘。

  御史郭维贤疏荐吴中行等降调,然上意已渐移。御史杨寅秋劾王国光。罢之。发冯保南京闲住。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王用汲、余懋学、朱鸿谟、赵应元、傅应祯、赵世卿、邹元标俱复官。会潞王昏礼,所需朱宝未备,太后间以为言。上曰:“办此不难,年来廷臣无耻,尽献张、冯二家耳。”太后曰:“已抄没矣,必可得。”上曰:“保黠猾,尽窃而逃。”自此内中“张先生”、“张太岳”称谓,绝以为讳。而籍没之举,亦胎于此。

  十二年,上从辽府次妃王氏奏请,籍没张居正家,其产不及严嵩二十分之一。株连颇多,荆、川骚动。上曰:“辽府废革,既奉先帝宸断,又无应继之人,着推举亲枝,以本爵奉祀,仍准王归葬。原封抱养子述玺,准依亲居住,给兴庶粮二百石,本折中半支。王氏从厚,援徽府例赡养。张居正诬蔑亲藩,箝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遮饰,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斲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顺、张书,俱令烟瘴地面充军。”

  ***

  谷应泰曰:

  闻之《虞书》良弼,义取协恭;《秦誓》介臣,都无他技。盖下吏奉职,乃在才具,而端揆裁物,则在度量;卿贰奔奏,不越章程,而宰相坐论,必资道术也。矧承平之相,与创制异;冲人之相,与长君异。周公以惇大告成王,韩琦以才偏贬公着。凡以养蒙作圣,不专在于宣之综核,明之察察耳。世称张居正相业,誉者或许其干略,毁者仅恶其专恣。然予以皆非事实,真知居正者也。考居正大节,特倾危陗刻,忘生背死之徒耳。而其它缘饰以儒术,炫耀以智数,譬之杨子艾墙高基下,阳处父华而不实。求其论思密勿之地,表帅百寮之间,此实难矣。

  方夫穆宗凭几,显帝冲龄,居正、拱、仪同受顾命,而内臣冯保窃丛于侧。斯时逐刁之议未行,吊让之谋潜固。卖交附珰,漏言市重。彼商鞅之因景监,相如之藉缪贤。揆之结主,固如是乎?卒之会极传宣,新郑被斥。而冯保以快已之怨者,即以酬次辅之恩。居正以去保之疾者,还以固纶扉之宠。鬻权夸毗,若互市然。及乎九龄远引,颐浩外徙,始乃宫府交通,更唱迭和。冯倚执政则言路无忧,张恃中涓即主恩罔替。以故扇殿清暑,铺毡御寒,居正所蒙,壹皆媚珰之力也。至于犯跸具狱,词连拱奴,谋发宰臣,风生内侍,苟非天变见于上,公议格于下,则上官黠诈,立碎奉车,易之飞文,赤诛魏氏。居正之包藏祸心,倾危同列,真狗彘不食其余矣。若夫父丧夺情,太阿不释,李幼孜倡之于外,冯保应之于内。而居正貌乞持服,心冀慰留,无鲁伯禽之东郊不启,蹈翟方进之脱衰视事。语云:“求忠于孝。”又云:“移孝作忠。”居正其无人心者乎?何相倍之戾也!矧乃三月归葬,六月还朝。宰我之意,惟在短丧;曹瞒之心,恐失兵柄。而且吴中行、赵用贤俱以星变陈言,艾穆、沈思孝、邹元标各以忘亲入告,乃复横被锁镣,咸加杖戍。又且论死刘台,瘦毙士期。锡爵以刎颈惊奔,张瀚以拊膺被斥。虽王巨君之芟除忤恨,梁将军之收拷太史,淫刑以逞,不是过也。又况懋修、敬修,非列巍科,则跻清秩。是岂向、歆之学冠于汉廷,抑亦京、绦之派相援宋室乎?盖至身死踰年,辽妃诉阙。而东园秘器,甫赐泉门;缇骑金吾,旋围府第。匪汉元亏师傅之恩,亦田蚡贻灭族之衅也。

  乃论者以居正之为相也,进《四书经解》而圣学修明,进《皇陵碑》、《帝鉴图》而治具克举,请词林入直而清燕无荒,请宫费裁省而国用以裕,任曾省吾、刘显而都蛮悉平,用李成梁、戚继光而边陲坐拓,厥罪虽彰,功亦不泯焉然。予以居正救时似姚崇,褊礉则似赵普,专政似霍光,刚鸷则类安石。假令天假之年,长辔获骋,则吏道杂而多端,治术疵而不醇。斯岂贞观之房、杜,而元佑之司马乎?更可异者,自居正以钱谷为考成,而神宗中叶大启矿税。居正以名法为科条,而神宗末造丛脞万机。呜呼!手实之祸,萌自催科,申、商之后,流为清静,则犹居正之贻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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