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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卷 江彬奸佞(2)


  十四年二月,上自榆林还京。

  三月,上自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朱寿”,制下南巡。上欲登岱宗,历徐、扬至南京,临苏、浙,浮江、汉,祠武当,遍观中原。

  时宁王宸濠久畜异谋。制下,人情汹汹。翰林修撰舒芬等约群臣上疏乞留,俱会关下。吏部尚书陆完迎谓曰:“主上闻直谏,辄引刀为刎状。”完意盖以阻言者也。于是翰林修撰舒芬等疏先入,兵部郎中黄巩、员外陆震联疏入,吏部郎中夏良胜、礼部郎中范潮、太常博士陈九川疏继入,医士徐鏊以医谏,吏部郎中张衍庆、礼部郎中姜龙、兵部郎中孙凤、陆俸等率部寮合疏入,工部郎中林大辂等、大理寺正周叙等、行人司副余廷瓒等,亦合疏先后入。上大怒,召江彬示之。以彬言下黄巩、陆震、夏良胜、万潮、陈九川、徐鏊锦衣狱。命舒芬、张衍庆、姜龙、孙凤、陆俸等百有七人,跪午门外五日。林大辂、周叙、余廷瓒等二十余人,俱下狱。

  明日,黄巩等六人亦跪五日。时舒芬疏最切直,而巩以事出江彬,故独劾之。芬疏略曰:“陛下之出,以镇国公为名号,苟所至亲王地,据勋臣之礼以待,陛下将朝之乎?抑受其朝乎?万一循名责实,求此悖谬之端,则左右宠幸之人无死所矣。陛下大婚十有五年,而圣嗣未育,故凡一切危亡之迹,大臣知之而不言,小臣言之而不尽,其志非恭顺,盖听陛下之自坏也。尚有痛哭泣血,不忍为陛下言者,江右有亲王之变,大臣怀冯道之心,以禄位为故物,以朝宁为市廛,以陛下为奕棋,以革除年间事为故事,特左右宠幸者知术短浅,不能以此言告陛下耳。使陛下得闻此言,虽禁门之外亦警跸而出,安肯轻亵而漫游哉!”巩疏略曰:“陛下临御以来,祖宗纪纲法度,一坏于逆瑾,再坏于佞幸,又再坏于边帅之手,至是将荡然无余矣。天下知有权臣,而不知有陛下;宁忤陛下,而不敢忤权臣,陛下勿知也。乱本已生,祸变将起,窃恐陛下知之晚矣。”因陈六事:“一曰崇正学,二曰通言路,三曰正名号,四曰戒游幸,五曰去小人,六曰建储贰。”陆震见其疏稿,同署名以进。于是京师连日阴霾昼晦,禁中水自溢,高桥四尺许,桥下七铁柱齐折如斩,时三月二十五日也。

  金吾卫指挥张英者,肉袒挟两囊土数升,当跸道哭谏,不允,即拔刀自刎,血流满地。侍卫人缚送诏狱,问英囊土何为?曰:“恐污帝廷,洒土掩血耳。”殒命狱中。是日,内旨舒芬等百有七人,俱廷杖三十。疏首谪外任,余夺秩半年。黄巩等六人,俱廷杖五十。徐鏊戍边。巩、震、良胜、潮俱削籍。林大辂、周叙、余廷瓒廷杖五十,降三级外补。余杖四十,降二级外补。死杖下者,员外陆震,主事刘校、何遵,评事林公黼,行人司副余廷瓒,行人詹轼、刘槩、孟阳、李绍贤、李惠、王翰、刘平甫、李翰臣,刑部照磨刘珏十余人。车驾竟不出,彬等亦知朝廷有人,稍畏惮之。

  六月,宁王宸濠反。初,钱宁受濠贿,左右之。太监张锐思倾宁,力言濠不法事。锐言先入,宁不知也。见帝且盛称濠贤,帝不应。宁惧,乃驰报濠,而委罪臧贤。贤谪戍边,中道使校尉伪为盗,掩杀之。帝亦执宁,下之狱。彬等欲邀功,赞上亲征。会王守仁已擒宸濠以俘献,上诏止之。

  九月,上戎服至南京,令百官皆戎服迎,各官竟朝服往,上不问。十五年春正月朔,上受朝贺于南京。时江彬率边卒数万扈从,恃恩无人臣礼,公卿而下,侧足事之。魏国公徐鹏举设宴招彬,不启中道门,又不设座中堂。彬大怒,问故。对以高皇帝曾幸其第遂为故事。彬不得已,就宴。

  六月,江彬遣兵官索南京各城门锁钥,兵部尚书乔宇危言止之。宇为南京兵部,务持法守正,亦多材略。每事稍裁抑彬,人倚以为重,彬亦颇惮之。一日,彬遣使索城门钥,城中大骇。督府使问宇,宇曰:“守备者所以谨非常,城门钥有祖宗法制在,虽天子诏不能得。”督府以宇言拒之,乃止。彬每矫制,日有所求,宇承制必请面覆始行,彬计少沮。时上驻跸南京,久居旧邸,不入大内。复欲往幸苏、浙、湖、湘间,宇倡九卿台谏,三上章,伏阙请回銮。上召彬议,彬怒,欲重谴。其党劝之曰:“往岁京师已甚,何可再也!”彬意乃解,请慰谕百官各归治事。

  七月,扈从大学士梁储、蒋冕跪伏行宫门外泣谏,请从百官奏回銮,自未至酉。上遗中官取奏入,且谕之起。对曰:“臣未奉旨,不敢起。”乃令中官复出传旨:“不日即还。”储等出。

  闰八月,上至镇江。

  十月,上自南京班师。

  十六年春正月,上还京。江彬益骄横,其所部边卒,桀骜不可制。

  三月十四日丙寅,上以疾崩于豹房。皇太后张氏与大学士杨廷和等定议,奉遗诏迎取兴献王长子嗣皇帝位。初,上寝疾,彬犹改团营为威武团练,自提督军马,中外虑彬旦夕反。帝崩,彬偶不在左右,皇太后召廷和等议,恐彬为乱,秘不发丧,以上命召彬入。彬不知帝崩,并其子入,俱收之。皇太后下制暴彬罪恶,厚赏彬所部诸边卒,散遣归镇。执其党数人下诏锦衣狱论罪,磔于市。籍其家,金七十柜,银二千二百柜,金银珠玉珍宝首饰不可胜计,隐匿奏疏百余本。世宗即位,正彬党罪恶,谪戍及论死者数十人,并诛钱宁。太监窜逐者亦数十人。

  ***

  谷应泰曰:

  江彬以边卒入侍,稔恶十年,颠越乘舆,几危社稷。然迹其所为,非有他谋,特崛强鸷悍庸材耳。方彬之起家塞上,睥睨宫闱,此何异禄山之侍玄宗乎?且其外握边兵,内交近侍,钱宁、张忠皆其羽翼。辟之莽乃依恭,卓复结让,庭凑内附守澄,沙陀通好令孜,区区之天下,一物亡商,二憾覆晋。武宗存,则挟天子以令诸侯,武宗崩,即矫遗命以擅大宝,不待智者而决矣。而乃招致边军,入演大内,君臣戎服,凶器为娱。继遂厌心万乘,屏足九重,诱导以离宫之欢,恣情于驰骋之乐,抟苍鹿,搤玄熊,乐如是足矣。即其殄灭善类,斥谴正人,血飞犴狴,逐半朝堂,亦犹之猛虎在槛,咆哮欲出,饥鹰在鞴,忿扬思飞,初非有剪除异已之心,质劫公卿之志也。

  夫彬本武人,而武宗所喜在戎服言兵。彬生沙碛,而武宗所喜在游巡天下。顺其志,则相与扬戈跃马,拂其意,则相与严威峻法。同声相应,同道相谋。《书》曰:“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非徒圣主,彼亦诚然。逮其震主之威已立,赤族之祸将成,虽有中庸,亦必巧营三窟,计成百足。乃至武宗弥留之际,彬犹晏然归卧私第,命一介之吏,奉尺一之诏,召之而即至,同车疾驱,父子骈首,何其愚与!

  夫曹爽释兵归天子,求老私第;商鞅刑太子傅,孝公崩,欲自亡入魏。自古以来,器小而位高,威重则身危,奸邪前败,祸患后随,濒死而不之悟者也。然予以为武宗之世,逆瑾之变,十常侍、甘露之党也。河北、山东、江西、四川之寇,黄巾、黄巢之乱也。寘鐇、宸濠之变,七国、八王之孽也。江彬之奸,董卓、禄山之衅也。然而阴曀甫合,旭日旋升。大厦欲倾,漂摇不入者,则以构祸诸人,类皆乳臭,茫茫草泽,更无英雄。至于在内如六给事、十三御史、编修舒芬等百有七人,在外如杨一清、王守仁、林俊、彭泽莫不恸哭斩奸,呼号阻驾,枕戈流涕,投袂登舟。观于水溢宫门,桥柱七折,上天告谴,似为言官。兼之明星夜陨,特劝回銮,吴、楚飓风,尽饱鱼腹,此非诸君子格天之功,抑或祖宗在天之佑与?《传》曰:“善人,国之纪也。”《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斯之谓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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